仲良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變得合群了,隨俗了,開始跟別的郵差一起談論女人了,更喜歡在下班后隨著大家一起去喝酒,一起去任何一個用不著回家的地方。這些,周三都看在眼里,但他在仲良的眼睛深處還看到了一種男人的陰郁。這天,大家擠在收發(fā)室窗口起哄時,周三湊過來,拍著仲良的肩讓大家看,說這小子是越來越像他老子了,連說話的腔調(diào)都像。仲良沒理他。現(xiàn)在,他討厭周三說的每一句話,但對他的眼神從不違背。周三不動聲色地說,路過泰順茶莊記得進去問一聲,有茶葉末子的話就給他捎上半斤。
那意思就是有情報要從茶莊這條渠道出去,讓他們提前做好準備。
仲良是從茶莊出來后發(fā)覺被人跟蹤的。他騎上車鉆進一條小巷,再從另一條小巷繞出來時,就看見蘇麗娜站在巷口的電線桿旁。她穿著一條印度綢的旗袍,外面罩了件米色的風衣。這是她第二次開口對仲良說話。她說,我要見潘先生。
仲良看著她,這個時候任何表示都是違反守則的。仲良只能看著她。
告訴你上線,就說布谷鳥在歌唱。說完,蘇麗娜仰起臉走了。她的高跟鞋踩在水門汀上的聲音清晰可辨。
傍晚,仲良把這兩句話轉(zhuǎn)達給周三時,周三攤開那包茶葉末子,一個勁地嘮叨,說要是放在年前,這價錢能買上二兩碧螺春了。
兩天后,周三交給仲良一沓錢與一個地址。
在一間窄小的屋子里,仲良再次見到蘇麗娜,她身上光鮮的衣服與房間里簡陋的陳設(shè)格格不入。仲良把錢放在桌上,站著說,需要見面時,潘先生會跟你聯(lián)絡(luò)。
我現(xiàn)在就需要見面。蘇麗娜也站著,說,我在這個鬼地方已經(jīng)等了一年兩個月零九天。
仲良怔了怔,說,你去找份工作。
上哪去找?蘇麗娜一指窗外的大街,那里有成群的人在排隊領(lǐng)救濟。蘇麗娜說,有工作,他們會每天排在這里領(lǐng)兩個面包?
這是上級給你的指示。仲良說,就這么兩句。
蘇麗娜怔了怔,支著桌子慢慢地坐下,說,你走吧。
仲良走到門口,想了想,回過身來,忽然說,從戰(zhàn)區(qū)來的信都扣在日本人的特高課里。
蘇麗娜一下抬起了頭。這話潘先生同樣說過,就在他們最后那次見面時。潘先生帶給她一個消息,八十八師在長沙會戰(zhàn)中被打散了,兩萬人的一支部隊剩下不到八百人。潘先生說,你應該阻止他上前線的,他留在后方對我們更有價值。
你能阻止一個男人去報效他的國家嗎?蘇麗娜紋絲不動地盯著銀幕,好一會兒才像是喃喃自語地說,如果他死了,我應該收到陣亡通知的。
從戰(zhàn)區(qū)來的每一封信都扣在特高課里。潘先生說,你得離開四明公寓。
有必要嗎?蘇麗娜說,租界住著那么多軍官家屬,她們的男人都在跟日本人打仗。
你跟她們一樣嗎?按照慣例,日本方面會監(jiān)視與調(diào)查每一個與抗日有關(guān)的人,包括他們的家眷。潘先生說,我不希望任何影響到組織的事情發(fā)生。
如果他回來了找不到我怎么辦?
你的任務已經(jīng)終結(jié)。
可我已經(jīng)嫁給了他,我是他的妻子。
你首先是名戰(zhàn)士。潘先生說,你現(xiàn)在的任務是就地隱藏。
蘇麗娜呆坐在座位上,直到電影結(jié)束,她才發(fā)現(xiàn)潘先生早已離去,卻沒發(fā)覺自己那些凝結(jié)在臉頰的淚痕。
百樂門舞廳里的場面盛況空前,由舞女們掀起的募捐義舞如火如荼。當仲良西服革履、頭發(fā)锃亮地出現(xiàn)在人群中時,蘇麗娜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時,她已經(jīng)是這里正當紅的舞女。
兩個人在一首憂傷的爵士樂中跳到一半時,蘇麗娜說,你不該是個郵差。仲良沒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摟著她的腰。蘇麗娜又說,你更不應該來這里。
我是代表潘先生來的。仲良說,他向你問好。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黑白分明,好一會兒才露出一絲苦笑,說,看來你這幾年干得很出色。
仲良說,潘先生希望你當選這一屆的舞林皇后。
蘇麗娜發(fā)出一聲冷笑,說,他不需要我就地隱藏了?
他要你去接近一個人,獲取他的信任。仲良說,潘先生說你會明白的,他還說,我們做出的任何犧牲都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