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過后,斜塘鎮(zhèn)上都會舉行一場盛大的廟會,就算日本兵來的這幾年也不例外。長街的兩頭架著機(jī)槍,來自四鄉(xiāng)八里的鄉(xiāng)親們照樣把廟里的菩薩用轎子請出來。巡游從早上一直持續(xù)到傍晚,在一片鑼鼓笙簫中,唯一缺少的是沖天而起的爆竹。日本人是絕對禁止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燃放爆竹的。爆竹一響,他們架著的機(jī)槍也會跟著響起來。
仲良的煙紙店就開在長街的盡頭。坐在柜臺里可以看到他想象過的那座橋,橋下的銀杏樹剛剛開始萌芽。這里曾是他母親的家,現(xiàn)在成了他的煙紙店,除了賣香煙、火柴還兼售糖果與草紙。蘇麗娜有時也從鄉(xiāng)下收購一些土雞與雞蛋,主要賣給日本軍營里的司務(wù)長。
有一次,仲良跟著日本司務(wù)長把雞蛋送進(jìn)軍營,回來說其實里面的鬼子都是高麗拉來的壯丁。蘇麗娜正蹲在灶口燒水,她笑著說難道你想策反他們?可話一出口,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蘇麗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楚康,想起了她接受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不惜代價地去接近他,從他身上獲取情報,最終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我們的同志,成為我們的情報人員。潘先生布置這些任務(wù)時,蘇麗娜剛滿二十一歲,離她在圣瑪麗公學(xué)院的畢業(yè)典禮還有兩天。
在離開上海的貨船上,蘇麗娜第一次在仲良耳邊說起了她的身世,說起了她死在袁世凱獄中的父母,說起了她經(jīng)歷的那兩個男人。他們躺在船艙狹窄的夾層間,就像擠在一口暗無天日的棺材里,緊挨著他們的是船主偷運(yùn)的煙土。蘇麗娜說完這些就泣不成聲,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好像一點都沒感覺到仲良已經(jīng)把她摟進(jìn)懷里。蘇麗娜緊緊抓住仲良后背上的衣服,就像一個落水者緊抱著一塊門板。
可是,當(dāng)仲良用嘴唇摸索著找到她的嘴唇時,她一下清醒過來,別過腦袋,在黑暗中閉緊了眼睛。蘇麗娜變得像具尸體一樣僵硬,好像連呼吸都停止了。
貨船在長江對岸的一個碼頭靠岸,這是陳泰濘護(hù)送的最后一站。他站在岸上,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說,往北走就是你們的地盤了。
蘇麗娜點了點頭,看著他登船離去后,捋下戴著的一個手鐲,往仲良手里一塞,說,我們各奔東西吧。
你去哪兒?
蘇麗娜沒回答,最后看了一眼仲良,扭頭沿著一條積雪的小路進(jìn)了鎮(zhèn)子,在一家客棧投宿后就開始發(fā)燒。蘇麗娜在客棧的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她把自己的一生從頭到尾又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結(jié)論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仲良在第四天的上午敲開了客棧的房門。他站在門口,望著形容憔悴的蘇麗娜。仲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的眼里布滿了一個男人的滄桑與焦慮。
事實上,仲良一直守在客棧對面的茶館里。蘇麗娜在床上躺了三天,他就在茶館的窗口坐了三天。這三天里,仲良的眼睛沒有離開客棧的大門。
幾天后,一對神情疲憊的男女出現(xiàn)在一個叫斜塘的小鎮(zhèn)上。他們沿著河邊的長街走到一座橋畔,站在那棵蒼老的銀杏樹下。仲良看了會兒對面的竹篾鋪后,拉起蘇麗娜的手走了進(jìn)去。
徐嫂一眼就認(rèn)出了兒子。她從坐著的一張小凳站起來,手里還握著一把竹刀。徐嫂張了嘴,眼睛就濕潤了。但在看到兒子身后站著的蘇麗娜時,她的目光慢慢凝固起來,扭頭對咧著嘴、露著滿口黑牙的老篾匠說,你看,他比他那個爸要有出息。
老篾匠是個機(jī)靈的男人,他什么話都不說,在圍裙上擦了擦那兩只大手,很快去街上拎回了一塊豬肉。
吃飯的時候,老篾匠就像認(rèn)識仲良好多年了似的,大侄子長、大侄子短地說個不停,從他死去的外公,一直說到他外婆下葬。都是我一手操辦的。老篾匠說,我就像是他們的半個兒子。
徐嫂始終一言不發(fā),不急不緩地吃干凈碗里的飯后,起身去了前面的店堂。仲良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說,就跟了出去。站在母親跟前,看著她像剝皮一樣把一條竹篾從竹子上剖下來。徐嫂沒有抬頭,不溫不火地說,她是哪家的姨太太?還是你勾搭來的舞小姐?
她是我太太。仲良平靜地說,是你的兒媳婦。
徐嫂抬起臉,看著兒子,同時,也看到了站在里屋門邊的蘇麗娜。徐嫂的眼睛在兩個人的臉上跳躍,忽然站了起來,說,把婚事辦了吧,辦了踏實。
說完,她把手里的竹刀往地上一丟,撣了撣衣襟進(jìn)了里屋。
仲良卻怎么也想不通,到了新婚之夜他還在問蘇麗娜,她怎么知道我們沒結(jié)婚呢?
蘇麗娜沒回答,她在燭光下凝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歲的男人,說,如果哪天你后悔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仲良搖了搖頭,隔了很久,他捧起蘇麗娜的臉,問她,知道為什么我們會有今天嗎?他不等蘇麗娜回答,馬上又說,因為你,我才走上了這條路。
蘇麗娜說,沒有我,也會有別的女人跟你結(jié)婚。
不是這個。仲良想了想,說,如果沒有見到你,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是上海街頭的一個郵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