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night酒吧原先是駐渝記者的俱樂部,位于重慶城區(qū)的中華路與臨江門的交會處,直到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才改頭換面,很快淪為這座山城里有名的聲色之地。每天晚上,人們在這里尋歡作樂、醉生夢死,一直要到接近宵禁的時間,才有一個雙目失明的黑人從樓上下來,開始吹奏薩克斯管。那種憂傷的旋律充滿著思鄉(xiāng)之情,令人心碎。尤其是在空襲警報突然響起的那些夜里,沉醉的人們一下子警醒、蜂擁逃竄,黑人卻仍像是無知無覺。他站在漆黑的空間里,吹奏出來的樂曲有時如泣如訴,如同死神在狂歡來臨前的喘息。
事實上,唐雅更為迷戀的是whitenight酒吧里那款尚未命名的雞尾酒。它由美國伏特加與產(chǎn)自涪陵的土米酒混合而成。
它就像一顆子彈,能一下把人擊倒。老金每次帶著下屬們來這里,忍不住都會說同樣的話。說完,大家跟著他一起舉起那杯乳白色的液體,緩緩倒在地上。
這是重慶法警隊里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要白天執(zhí)行了死刑,所有的行刑人員晚上都會聚在一起,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血腥之氣,然后把自己灌醉,為的就是要忘掉那些被子彈擊碎的死囚們的臉。
唐雅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行刑的那天。發(fā)令官已經(jīng)揮下令旗,她舉著步槍的手仍在發(fā)抖,人軟得就像自己才是那個挨槍子的死刑犯。
負(fù)責(zé)監(jiān)刑的老金遠遠地看著她,說,站直了,三點成一線,就當(dāng)在靶場上嘛。
槍終于響了。唐雅幾乎是閉著雙眼扣動扳機的。子彈擊穿了死囚的肩胛,將他撞倒在地。老金在死囚的哀號聲里拿過一把手槍,上前一槍擊碎了他的腦殼??粗鵀R在皮靴上的腦漿,他用力一跺腳,罵了句:龜兒子的。
不過,這都已成為往事。生與死對于一個上過刑場的法警來說,只在“預(yù)備”與“放”的口令之間。只是,許多失眠的夜晚,唐雅總會忍不住獨自來到這里,如同夢游那樣。她發(fā)現(xiàn)這酒根本不像子彈,而是一顆呼嘯的炸彈,穿過喉嚨在體內(nèi)爆炸。這種感覺如火如荼,但她喜歡。讓自己在喧嘩中醉到忘乎所以,然后在天亮前醒來,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那些陌生的房間與床上那張陌生人的臉。
許多時候,她甚至覺得那些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劑安眠的藥。
姜泳男忽然出現(xiàn)的那天夜里,唐雅為自己物色的“安眠藥”是位年輕的空軍上尉。兩天前,他駕駛著運輸機剛剛飛越喜馬拉雅山脈的駝峰。酒精飛快地使這對初識的男女變得親熱,就像彼此在人海中尋覓了多少年,終于在此刻相遇??哲娚衔窘柚苿?,拉過唐雅的手,把它放進自己的航空夾克里,一直伸到肋下,說那里還留著一塊彈片,每次拉升飛機時,都能聽到它卡在骨頭里吱吱作響。
唐雅的眼神瞬間變直。隔著空軍上尉的肩膀,她一眼見到了當(dāng)年的醫(yī)生。姜泳男頭戴禮帽,穿著一件灰色的長衫,推門進來后并沒有停留,而是扶著帽子匆匆穿過人群,循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fā)男子走向后門。
稍作遲疑后,唐雅抽出手,抓起吧臺上的坤包扭頭想走,卻被上尉一把抓住。
你去哪里?上尉醉里有心地說,你這叫放鴿子。
唐雅使勁掙了掙,沒能從那只手里掙脫,就隨手使了招反擒拿中的抓腕與反纏。上尉扶著吧臺總算沒有跌倒,他好一會兒才記起這一招,他在軍校時也曾學(xué)過。
whitenight酒吧的后門外是條巷子,通往江邊的老城墻。此刻,風(fēng)正吹開嘉陵江上彌漫過來的夜霧。唐雅直到看見血從那個金發(fā)男子捂著的脖子間噴濺出來,她的酒徹底醒了。
第二天,坐在內(nèi)政部警政司保安處長辦公室里,楊群親自為她做完口供后,示意書記員離開。他從那只銀制的煙盒里取出一根煙,在煙盒上輕輕地彈擊著,繞過辦公桌走到唐雅面前。楊群笑瞇瞇地把點燃的香煙遞到她的唇邊。
唐雅視而不見,雙手放在腿上,人坐得更直了。
我就喜歡你穿上警服的模樣。楊群說著,收回手,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抬起屁股半坐在辦公桌上,在吐出來的煙霧中,他語重心長地叫了聲小雅,說,回來吧,別任性了,回來,我們就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唐雅呼地站起來,說,長官,如果沒有別的訓(xùn)示,請容我告退。
說完,她拿起桌上的警帽挾在腋下,啪的一個立正。
你穿上這身制服也有三年了,你什么時候見過警政司插手過刑事案件?楊群說著,伸手按著她的雙肩,把她按回到那把椅子上后,重新繞到辦公桌后面坐下,正色說,一個美國外交官被人一刀切斷了喉管與左頸動脈,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等了一會兒,見唐雅沒有開口,他靠進椅子上,嘆了口氣,又說,你是學(xué)過刑偵的,你來說說這一刀。
年輕醫(yī)生的臉再次在眼前閃過。唐雅說,一刀割斷喉管與頸動脈不僅需要精準(zhǔn)的手法與相當(dāng)?shù)耐罅Γ€需要了解人體結(jié)構(gòu),至少是人體頸部的結(jié)構(gòu)……兇手很可能有過外科醫(yī)生或者是人體解剖方面的相關(guān)經(jīng)歷……
專業(yè)的殺手就能做到,兇手是個特工。楊群打斷她的話,說,可你想過沒有,他是哪方面的特工?
唐雅睜大眼睛,故作驚訝地說,你說日本人?
不管什么人,我們都得給美國方面一個交代。楊群說,而你是唯一的目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