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來還是死掉了的時(shí)候,我還在戲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虞姬的戲,輕云出岫,不為人知的冷眼旁觀。只剎那就唱完了那段紅顏薄命。
下臺之后,卸了妝容,缺了生動表情的臉龐從不是討喜的存在。然后去看她的尸體。
她死得很美,一如她生前。眼角的淚痣,依舊嫵媚,白布之下,是保持了數(shù)十年的玲瓏身段。
戲班子的打雜老人來安慰我,布滿老繭的手拍上我的肩膀,習(xí)慣性的大力帶來細(xì)微的疼痛:孩子,別傷心,生老病死啊,早晚要習(xí)慣的。
我頓了頓,而后轉(zhuǎn)身,離開前,忘了告訴他:啊,我為什么要傷心。
那個女人的死亡本就是自作孽,我又何必傷心。
呵……
——
“蘇淺語,你可知你為何成不了紅角?因?yàn)槟惆?,永遠(yuǎn)那么清楚地知道你只是戲子?!?br/> ——
深夜被噩夢驚醒,而后捂面癡癡地笑了起來。她明明就死了啊,為何還有糾纏。
她,當(dāng)了一輩子的紅角,不也只落得個凄凄慘慘戚戚。
——
連續(xù)幾夜的噩夢,臉色的蒼白,不用那銅鏡,也已明了。班主的談話顯得蒼白無力,是啊,沒了那個女人的庇護(hù),我又如何算得上一個好的戲子?只一張臉,只演的了禍國殃民的妖姬。
離開戲班子幾天后的一個晚上,大火吞噬了整個戲園。燒盡了一切。
然后是數(shù)天的大雨。
世界,全都變了。
——
凄風(fēng)苦雨,顛沛流離。永遠(yuǎn)未曾想過的生活吞噬了所有驕傲,所謂的尊嚴(yán)被踩的支離破碎。最后只尋得曾入不了眼的青樓,唱起了小曲。
春花秋月何時(shí)了,往事,知多少……
本是為了唱戲而保持纖細(xì)的身子,在老鴇的有意調(diào)理下變得豐韻。
“你這丫頭,這底子多好,偏偏這么瘦,哪有男人喜歡硌手的骨架子?!?br/> 我低頭一笑,學(xué)的是戲臺上的妲己,用的是從未有過的假意。
離了戲子行當(dāng),卻做了真的戲子。不過這次,演的是人生。
——
或許是小曲唱的足夠惑人,又或許是老鴇面前足夠順從,保持了十五年的清白身子清白地度過了一年,再議時(shí),已不是空有賣相的花衫,而是小曲唱得好,又懂人情世故的清倌人。
唱的是煙花深處云,唱的是楊柳岸邊情。
撥動琴弦的手不再提重物,唱小曲的嗓子被老鴇寶貴地放在心尖上。
“淺語啊,你知不知道你這副模樣勾走了多少男子的魂?”
我低頭一笑,轉(zhuǎn)身時(shí)微微留頭、扭動腰肢,引得身后的老鴇又是一陣歡笑。故作清高,向來是得勢之人擅長的戲碼。這青樓中,從不缺主子,卻是容不下低眉順眼的奴仆。
回到房中,褪去了衣裳,露出臂上青淺的勒痕,故作冷清的眸子透出麻木。表面如何風(fēng)光,也不過是個青樓女子,清倌人,又怎可能這般好當(dāng)。連上藥這早已習(xí)慣的事都不愿再重復(fù),命人打了水,洗去的也不過是皮囊上的污穢。
原以為就可以這樣虛度了正好的年華,雖無喜悅,卻是平淡而無波瀾。等到皮囊已無人愿賞,就嫁個清白官人,耕田織布,也是一生。
可是吶,或許就是災(zāi)星的存在,永不可能如愿平凡。緊緊握在手中的剪子,目露瘋狂時(shí)抵住咽喉,過度用力而蒼白的手隨著疼痛的襲來而顫抖。
“淺語啊,媽媽求你了,媽媽老了,不能看著這一生的心血?dú)в谝坏┌?!媽媽求你,求求你,隨了王爺去吧,那一世的榮華富貴,別人求也求不得啊……”
哭聲連成了一片,幾乎所有以青樓為生的人,都滯留于門外。最終還是放下了手中利器,無力地掉落一旁,脖間的紅痕在銅鏡上清晰可見。
罷了……罷了……我蘇淺語不過一介女子,如何有那與權(quán)貴相斗的本事。
久久望著銅鏡,面龐都模糊了,只剩下那微勾的眉梢,透著那個早已死去女子的氣息。
——
“蘇淺語,你替我禍了這蒼生可好?”
——
早就知曉這青樓女子的身份不得登堂,可在被奴仆領(lǐng)入了王爺府就成了妾時(shí),依舊無可抑制得覺得悲涼。無論哪個女子,對于姻緣的憧憬都是天性,我也不過平凡女子,脫不出俗套。可是吶,命運(yùn)早已在出生時(shí)就交給了上天,又如何是凡人能改變的。
被府內(nèi)丫鬟洗凈了身子去拜見王爺時(shí),在門外就聽到了那一陣吹噓。
“蘇淺語再自命清高,也不過是一個女表子,還不是讓我給弄上手了。清倌人又如何,今個兒晚上我就驗(yàn)驗(yàn)這名頭兒是真是假?!?br/> 遮上臉的惑人面具本以為堅(jiān)硬,卻在那一剎那崩潰,再聽丫鬟呼喚時(shí),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融了面頰胭脂。
“呀,我的姑奶奶哎,你怎么哭了,這胭脂都融了,還怎么見王爺呀!”
不知是丫鬟的聲響過大,還是屋外對話完結(jié),門“吱呀”一聲就被打開了。
有些相遇時(shí)命中注定,那些糾葛也無法逃離。
他就這樣闖進(jìn)了我的世界,讓我毫無準(zhǔn)備。
后面一個略微發(fā)福的男子緊跟著他出來,輕搖著手中紙扇,故作風(fēng)雅。
“咦,這姑娘為何在門口哭泣?”
發(fā)福男子順著男子的目光而來,而后大笑:“這不是淺語嗎?哭成這樣可是舍不得那個銷金窟?”
“原來這位就是淺語姑娘,久仰久仰。”男子微微一頷首,盡顯儒雅。
“太子你這是要折煞這賤婢呀。還不退下,好好地就知道哭,也不知道死了誰?!贝蠹s是意識到我丟了王爺府的臉,立刻就被那個發(fā)福男子揮退。
被丫鬟半拖著遠(yuǎn)離時(shí),依稀能聽到身后的談話。
“淺語姑娘果然麗質(zhì),王爺可要學(xué)著憐香惜玉些啊。”
“是,是,太子說的是。”
——
靜靜地坐在新房中,沒有鳳冠霞帔。只頭上蓋著一方紅蓋頭,就成了嫁做人婦的儀式。
喜燭的光透過紅蓋頭映入眼睛,持續(xù)而緩慢地?fù)u曳。冷冷清清,全然沒有大喜之日應(yīng)有的熱鬧。上了年齡的丫鬟在一旁站著,絮絮叨叨地講訴一些床第之事。
“王爺吶,就喜歡年輕漂亮的姑娘,在床上媚些、浪些的,最為得寵。自然,浪也不能過了頭,若是出去丟了王爺?shù)念伱?,也是要失寵的……所以姑娘啊,今個兒晚上,你渾身解數(shù)就使出來吧,畢竟青樓出來的,那些門道自然不會少?!?br/> 喜燭逐漸燃盡,身邊的丫鬟也退出了門。
大婚之夜,卻是一人獨(dú)自等待,一天未有進(jìn)食,竟已感受不到饑餓。終究,還是一個人吶。哪怕所嫁非人,也是盼著琴瑟和鳴的。
天逐漸露白,才聽到腳步聲。
“姑娘,快些洗漱吧,昨晚兒王爺說了,要姑娘進(jìn)宮去伺候太子殿下呢!真是好福氣啊?!?br/> 昨晚的事,為何此時(shí)才說,無意間看到那頗有姿色的丫鬟的神態(tài),便已明了。心下只得放下所有話語,收了應(yīng)有的神態(tài),洗漱之后換了尋常衣服,低著頭跟隨著丫鬟出了王爺府,到了最終,都未再見到王爺一面。
——
進(jìn)東宮依舊是側(cè)門,被丫鬟領(lǐng)著進(jìn)了一間浴房,玫瑰花瓣淹沒了整個身軀,水溫適中,卻依舊叫人內(nèi)心發(fā)涼。
洗凈之后隨著太子府上的丫鬟進(jìn)入一間內(nèi)室,并無過多雜物,一個書桌,一張床,墻上掛著字畫,書桌上四寶齊全,透著嚴(yán)謹(jǐn)、大氣。早在丫鬟口中得知,這就是太子的內(nèi)室,進(jìn)屋之后就是一陣感嘆。
原以為皇家之人大多奢靡,不想這太子竟如此簡樸。
穿著輕薄的衣裳靜靜地坐于床沿,就如昨日那般等待,依舊心慌,卻是期待。若是那太子,定會好些吧。猶記得那驚鴻一瞥。
天色將暗時(shí),才意識到有人的接近,門吱呀一聲打開。太子的身軀就映入了眼簾,與此同時(shí)的,是太子驚訝疑惑的神情。
“姑娘,你為何在此?”
“太子殿下,奴婢是受王爺之命,前來伺候太子陛下的。”
起身正要向太子行禮,就被太子攔住。
“姑娘,本宮無需人伺候,諒你是受命前來,就許你暫住一晚,明日,就回去復(fù)命吧。”
太子雖是這么說,卻無留下之意,在我有心替之寬衣前,就轉(zhuǎn)身走出了門。門被大力關(guān)上,似是要體現(xiàn)主人的不滿一般。
呆立在原地,就如多年前那個看著大火肆虐燒毀了整個世界一般。絕望之意彌漫了整個心頭。
為何,又丟下我?為何,不要我。
忘記了時(shí)間的存在,雙腿一軟倒下之時(shí),已有丫鬟前來喚我起身。
知曉自己定是不能就這樣回到王爺府,也就以不解人意的姿態(tài)留了下來。理由簡單卻很實(shí)在:“是王爺叫奴婢留下,若奴婢就這樣回去,王爺定不會輕饒?!?br/> 太子只得猶豫再三將我留下,安置在一座偏院中。多日未有理睬,只安排了一名叫做綠荷的丫鬟伺候著,明眼兒人都能瞧出其中的冷落之意。
若說不悅,定是有的,獨(dú)守空閨,清凈的同時(shí)是無止境的寂寞。地位其實(shí)不比丫鬟高了多少,沒有什么名分,又是青樓出身,又如何能得到他人的正眼相待。
幾日之后才知道自己受冷落的原因。綠荷無意間提起太子妃,追問之下才明了,太子如此對我的緣由。
太子妃原是平民,意外與太子相識相戀,太子扛著皇家的壓力才歷經(jīng)挫折娶了這樣一位溫婉女子。本是瓜瓞延綿,卻不想太子妃體弱,婚后多年竟一無所出,皇后大怒,眾臣為討好這位后宮之主,紛紛將眾多容貌艷麗的女子塞入太子府。陰差陽錯之下,王爺以為太子對我有意,也就順桿而上,將我送予太子。
綠荷不過是府上為了這一批女子新招的丫鬟之一,見過太子妃幾眼,無非只有嬌弱、平和、沒有架子一類的修飾詞。
并無多大感受,只是不再埋怨或者期待。命綠荷將留在青樓中的琵琶拿來,也就天天繼續(xù)唱起了小曲。只是如今的小曲兒已沒了聽眾,也無了那討好之意。
也就無了目的,懶散而游離。
不知太子何時(shí)路過了這偏院,某日命人送來一把琵琶,做工精料,一看便知不是凡品,那送來的下人還帶來了一句話:“太子囑咐,若是姑娘愿意,可于幾日后上堂演奏于太子及太子妃?!闭f完就退了下去。
內(nèi)心閃過一絲欣喜,這半月來,幾乎未見過太子身影,更別說那深閨不出的太子妃。練起了往日最喜的曲子,綠荷一旁候著,直叫喚著要我驚艷太子。
被傳喚的日子很快到來,本以為會有眾人集聚,不想廳堂之中只有太子以及一位臉色蒼白,卻不難看出絕色的女子,想來便是太子妃了。太子攙著太子妃落座,對我微微一笑示意之后,便喚我也坐下用膳。
“淺語姑娘琴藝高超,小曲兒也唱的甚好,本宮希望此佳音能與夫人共賞,所以命了下人召喚,也望未有打擾到姑娘?!?br/> “奴婢不才,能得到太子賞識已是恩賜,不敢妄自托大。”
行了禮之后這才正視起那太子妃,發(fā)現(xiàn)太子妃也正好望向我,她臉上浮起紅暈,微微低頭一笑之后才開口:“姑娘先行用膳吧,盈兒體弱,不便好好招待姑娘,姑娘也莫怪我失禮了?!?br/> “奴婢自是不敢的。”
用膳完畢,太子命下人將飯菜撤下,又只剩三人之時(shí),才示意可以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