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割之亂，已經(jīng)過去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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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皇城的一處庭院中，窗前垂柳嫩芽初綻。一個(gè)紅衣少女站在書房窗前，跺腳問室內(nèi)的中年男人：“那么，后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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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府宰相蕭思溫悠悠地喝了口茶，問：“什么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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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少女正是蕭思溫的幼女，名叫燕燕。她聞聲急了：“祥古山事變后來怎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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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思溫方才有些空閑，被小女兒纏著問個(gè)不休，所以說了些往事，此時(shí)有些倦了，就說：“后來的事，不就這樣了？先皇去了，今上繼位，察割伏誅，還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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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卻不滿意，又撲到蕭思溫案前：“察割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會是今上繼位？察割那時(shí)候不是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了嗎？還有，小皇子是怎么被找到的？為什么今上不繼續(xù)推行漢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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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思溫按了按太陽穴，有些頭疼。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這個(gè)小女兒從來就是喜歡問上無數(shù)個(gè)“為什么”，且不滿意不罷休，剛才卻又第一百零一次惑于這個(gè)小丫頭一聲甜甜的“爹爹你什么都知道”，再加上那雙可愛的大眼睛充滿信賴地看著他，便不知不覺什么都依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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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問題過于敏感，他也愿意回答啊，只是——他嘆了口氣，避重就輕道：“我當(dāng)日聽到風(fēng)聲就逃出去了，國不可一日無君，于是屋質(zhì)大王提議，由眾人公議，推舉壽安王繼位。察割自知眾叛親離，不得已而歸降，卻被先皇的弟弟婁國所殺?！?br/>　　?
　　燕燕卻不滿意：“婁國是先皇的弟弟，也是嫡出。他為什么不繼位，反而是壽安王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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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思溫瞪了她一眼：“你還小，這種皇家之事，不必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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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嘟起了嘴：“爹爹好沒意思，從小就告訴我們說要知道皇家之事，要多學(xué)習(xí)多知道，現(xiàn)在倒說我還小，皇家之事不必多問，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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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思溫被她說得有些狼狽。蕭家是后族，蕭家女兒自幼便受到以后妃為目標(biāo)的教養(yǎng)，從小學(xué)習(xí)各種文化禮制、騎射用兵，皇家之事更是常識教育。蕭思溫正想用別的話岔過去，書房的門開了，長女蕭胡輦走進(jìn)來，用力瞪了燕燕一眼，斥道：“爹爹一堆的公事，你進(jìn)來鬧騰了半天，還不夠？快跟我出去?！卑肜雱竦貙⒀嘌嗬顺鋈ァ?br/>　　?
　　蕭思溫見姐妹倆走了，方抹了把汗。每次燕燕鬧騰，總得胡輦出來，才能夠鎮(zhèn)壓得了這個(gè)小魔星。燕燕的問題，他是無法回答的，穆宗自繼位以來，大殺群臣，人心惶惶。祥古山之變后不久，世宗的同母弟耶律婁國便以謀反罪被殺，并被下令葬于絕后之地。穆宗的異母弟耶律敵烈亦成了婁國同謀而下獄。太尉耶律忽古質(zhì)被以謀逆之名下獄處死，國舅政事令蕭眉古得、宣政殿學(xué)士李澣等人圖謀南奔而被殺被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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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年阿保機(jī)第三子耶律李胡及其子耶律宛、郎君嵇干被密報(bào)與耶律敵烈一同謀反，又牽連至太平王罨撒葛、林牙華割、郎君新羅等，于是又一輪殺戮削權(quán)。到穆宗第九年，又有耶律敵烈與前宣徽使海思及蕭達(dá)干等謀反；第十年，政事令耶律壽遠(yuǎn)、太保楚阿不等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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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shù)年間宗室謀反、重臣謀逆，此起彼伏，不能平息，連穆宗的親兄弟亦無法避免牽連。這一切，又如何能夠向那個(gè)天真的孩子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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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陰著臉，拉著燕燕一路出去。燕燕走了兩步，回過神來拉著胡輦的手搖晃著撒嬌：“大姐，我還有話沒問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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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對她的抵御力可比蕭思溫強(qiáng)多了：“能回答你的，爹爹自然會回答。不回答你的，就是不能說的?！?br/>　　?
　　燕燕愣住了，沒想到竟然在一向溫柔講理的姐姐口中，聽到了這種“不講理”的回答，氣得跺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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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卻微微一笑，看著燕燕的眼神，似看著一個(gè)不懂事的孩子。從小燕燕就知道，一旦胡輦露出這樣的表情，她再耍乖撒嬌也是沒用的，耍賴鬧騰更是無效。想了想，她退而求其次道：“大姐，我還是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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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這孩子聲東擊西的小把戲，她可不會上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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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忙舉手表白：“我不是問那個(gè)，我問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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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瞪著她，試圖讓她明白最好不要糾纏太久：“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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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連忙知趣地改了：“問……我想問，為什么撒葛只姑姑有謚號，甄皇后沒有謚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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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聽了這話，也怔住了，好半日才道：“你怎么會問這個(g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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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眨巴眨巴眼睛：“因?yàn)槲移婀职　！?br/>　　?
　　胡輦看了看燕燕，卻不回答，反問：“那你覺得，她為什么沒有謚號？這些年來，也沒有人提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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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想了想，猶豫地說：“是不是……因?yàn)樗皇呛笞?，是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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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沉默了片刻，搖搖頭：“不完全是?！?br/>　　?
　　這一刻，她有絲恍惚，想起當(dāng)年隨母親燕國長公主入宮見到兩位皇后時(shí)的情景。那時(shí)候她不過四五歲，許多事都不記得了，但唯有與甄后的那次見面，至今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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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麗、高貴、優(yōu)雅、睿智，她第一次感覺到這些詞的真正含義是什么。當(dāng)時(shí)她只是一個(gè)小小的孩童，甄后正與別人在說話，她在甄后宮中待了不到一刻鐘，就被宮人們領(lǐng)出去玩了，可她仍然感覺到自己沒有被忽視，甄后百忙中會沖著她微笑，關(guān)注著她的情緒，不像素日母親慣常領(lǐng)她去的貴婦府第中那樣被當(dāng)成小孩。雖然在那些地方，她也被一群貴婦人圍著贊美奉承，可那些人說話時(shí)，眼神是在她母親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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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后永遠(yuǎn)也不知道，多年以后，這個(gè)小女孩仍然記得那僅僅一刻鐘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的情景。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會不由自主地模仿著她的一舉一動。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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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收回心神，看著眼前蹦蹦跳跳的妹妹，下意識道：“因?yàn)椤莻€(gè)異類?！?br/>　　?
　　“異類，什么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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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類，就是跟大家不一樣?！?br/>　　?
　　不管是甄后的衣著言談舉止，那種契丹貴婦口中不喜歡但私底下暗暗模仿的“南蠻子味”，還是她讓世宗皇帝為她神魂顛倒不惜違制的魅力，還是出于把世宗推行漢化的事情遷怒到她身上等原因，甄后在大部分契丹貴族眼中，都是異類。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縱然契丹女人上馬能騎射，管理部族也是一把好手，可是這樣積極插手政局變動，甚至改換制度，還是她們素日想象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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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問：“怎么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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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卻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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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拉著燕燕坐在回廊上，細(xì)細(xì)地將甄皇后的事說了一遍，又將立國以來，蕭家女為后妃的許多舊事亦細(xì)細(xì)剖析。后者作為家族史，本是燕燕小時(shí)候的功課，可那時(shí)聽到的要簡略得多，也遺忘了不少。此刻聽著那些老生常談的“常識”，在姐姐口中，又多了重新意。尤其是應(yīng)天皇后述律平的許多舊事，更讓她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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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說完，見妹妹托著腮，煞有介事地沉思著，不由好笑，推了推她：“你又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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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回過神來：“大姐，其實(shí)你不覺得，老太后她也是個(gè)異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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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說，老太后輔佐太祖太宗開國建功，是賢妻良母，而且順應(yīng)舊俗，得部族擁戴，如何會是異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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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什么老太后不喜歡人皇王喜歡漢學(xué)，所以讓部族改推太宗，可是太祖手底下好幾個(gè)漢官都是老太后推薦的啊?，F(xiàn)在許多漢化舉措都是太宗繼位時(shí)干的，其實(shí)老太后還是推了一個(gè)喜漢學(xué)重漢制的皇帝啊。我覺得，老太后對太宗也不見得偏愛，他們不是經(jīng)常意見不合嗎？太宗南下，老太后不是很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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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一時(shí)回答不出來，反問：“你這孩子，這些話是從哪里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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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姐姐看不起人，難道我不能自己想出來嗎？老太后殺諸弟，給太祖出主意滅七部首領(lǐng)，推薦漢官，在太祖死后大殺各部族長，哪一點(diǎn)順應(yīng)舊俗？哪一次對部族手軟過？她不依太祖遺詔廢東丹王改立太宗，逼東丹王死在外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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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急得捂住她的嘴：“你這小祖宗，怎么什么都敢說？咱們家的人，怎么可以非議老太后呢？要叫族里其他人聽到，非得打你一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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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拉開胡輦的手，不服地說：“我哪里非議老太后了？再說，以老太后的為人，就算她活著，也不怕人非議?！?br/>　　?
　　胡輦惱了：“你不怕，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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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詫異，她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姐姐，未承想姐姐竟也會怕：“你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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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拉著臉：“我怕你胡說八道，連累爹爹和家族?！?br/>　　?
　　燕燕撲哧一聲笑了：“我們家是后族，怕什么連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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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看著這膽大包天不知愁的傻孩子只覺得頭疼萬分：“我們雖是后族，可后族卻不止我們這一房。如今主上多疑好殺，縱然是皇族后族，死在他刀下的也已經(jīng)不少人了。那年鬧出投南朝的案子，太尉耶律忽古質(zhì)處死，國舅政事令蕭眉古得被殺，你那時(shí)候雖小，但我也告訴過你?！?br/>　　?
　　“那不是他剛繼位的時(shí)候心里發(fā)虛嗎？自太祖開國以來，哪次更換皇位不殺人。等坐穩(wěn)皇位，他才不會這么傻繼續(xù)結(jié)仇呢。如今這幾年，不是殺得少了嗎？再說，誰不在背后說他，天天喝酒睡覺，累得爹爹每天幫他處理政事，難道他不清楚？爹爹又不謀反，又不南投，他要再亂處分爹爹，誰還會給他干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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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輦瞪著燕燕，只覺得這個(gè)妹妹越來越難管了。蕭家是后族，女兒多半匹配王室，不是嫁給皇帝便是嫁給諸王，因此從小文能管理部族，武能統(tǒng)兵打仗?？上н@樣的教育落在燕燕身上簡直是災(zāi)難，學(xué)好武藝讓她增加了上房揭瓦惹是生非的本事，學(xué)好漢家典籍讓她歪理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