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茫茫,星稀月朗,寥落地懸掛在無邊無垠的涿鹿之野上。大風(fēng)呼號,鼻息間盡是尸臭與草木燒焦的氣味。
?
蚩尤衣袂獵獵,昂然兀立,四周槍戈橫斜,尸橫遍野,遠處依舊有火星在隱隱跳躍。眾將士正三三兩兩,舉著火炬穿行其間,搜尋傷者。
?
漫天兀鷲尖啼,爭相撲落,或啄食眼珠,或拽扯腸子,彼此撲翅奔踏,搶成一團,周遭有人走近,立時轟然飛散,但盤旋片刻,便又重新俯沖而下,循環(huán)反復(fù),驅(qū)之不去。
?
他彎下腰,抓起一捧土,濕漉漉的泥中大半是暗紅的血,心中悲郁如堵。
?
短短一日這蒼茫無邊的草野又吞噬了多少九黎男兒!他們踏過炎沙,涉過冰河,翻過高不可攀的崇山雄嶺,殺過不可計數(shù)的剽悍兇敵,最終卻依舊骨埋碧草,血染黃沙,成了鷹鷲的腹中之物。
?
這些年來,為了夢想中的蜃樓城,縱橫萬里,南征北戰(zhàn),從未有過片刻的退縮恐懼。但當(dāng)此刻,狂風(fēng)呼嘯,苗刀長吟,血沙從指縫間籟籟飛散,突然之間,他竟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與蒼涼。
?
一路向西,勢如破竹,距離陽虛城已不過三百余里,十年壯志,仿佛指日可酬,然而他卻付出了何等慘重的代價呵!
?
八萬苗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戟折甲裂,存者不足三成。單只這七日間,血戰(zhàn)而死的將士便有一萬兩千余人,其中甚至包括了與他親如叔侄的狂人段聿凱,湯谷舊部夏猛,沙真山。以及九黎的雷波與阿皮。
?
萬里山河盡枯骨,五族烽火猶未銷。還要經(jīng)歷多少鑫戰(zhàn),掩埋多少勇士,才能擊敗帝鴻。讓天下處處盡是蜃樓城?
?
忽然又想起當(dāng)年羽青帝所說地話來。當(dāng)時年少輕狂,血氣方剛,尚不能真正體會其意,如今方知此中艱辛。
?
遠處號角聲似有若無,清寒曠遠,和著周圍低沉的戰(zhàn)歌與鳥鳴,更覺徹骨森冷。蚩尤極目四望,東南西北數(shù)十里外,篝火隱隱,如星河迤邐。連成一片。他們已被土、水兩族三十萬大軍重重包圍,過了凌晨,又將是連番鑫戰(zhàn)。不知明夜此時。還會有多少九黎戰(zhàn)士幸存下來?
?
心潮洶涌,雙拳緊握,掌心中的碎石都被捏作了齏粉,籟籟紛揚。
?
晏紫蘇見狀,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上前輕輕地握住他的手,正想說些激勵話語,腥風(fēng)撲面。突然覺得一陣強烈地?zé)瀽盒?,忍不住“哇”地彎腰干嘔起來。
?
蚩尤猛吃一驚,只道她受了內(nèi)傷,忙扶住她肩膀,將真氣綿綿傳入。
?
晏紫蘇臉色蒼白,搖了搖頭,雙頰又泛起紅暈,微笑道:“沒什么,只是這尸臭味太過刺鼻啦。”心中卻是一陣酸苦甜蜜。暗想:“呆子,你就快有一個小魷魚了,還不知道么?”
?
以蚩尤的超卓念力,原本不難察覺她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這半年來全心戰(zhàn)事,對她難免有所疏忽。尤其這一個多月來,姬遠玄以十余倍兵力,合圍包抄,四面埋伏,將九黎苗軍誘困在涿鹿之野,每一日戰(zhàn)況都極之慘烈。晏紫蘇不愿他有半點分神,故而也絕口不提。
?
當(dāng)是時,又聽遠處腳步沙沙,轉(zhuǎn)頭望去,柳浪領(lǐng)著一行人走了過來。當(dāng)先那人銀盔白甲,背負雙槍,身上鮮血斑斑,正是金族“雪鷲將軍’古思遠。
?
兩人又驚又喜,蚩尤大踏步上前,笑道:“古將軍,你們可算來了!廣成子和百里春秋已經(jīng)被打退了?陸虎神與黃天犬的大軍現(xiàn)在何處?”
?
古思遠神色凝重,朝他躬身行禮,沉聲道:“苗帝陛下,陸將軍與黃神上雖已突破符禺山之圍,但一時半刻,還是不能擊潰鬼國尸兵;拔祀漢與天箭的寒荒軍也被水妖阻在了中曲山一帶,無法趕來。古某奉陛下與素女之旨,率領(lǐng)五千飛騎軍先來增援,卻被王亥、大鴻攔狙,傷亡甚眾,只余九百騎兵到此?!?br/> ?
晏紫蘇心中一震,大為失望。
?
連月來,火族、木族內(nèi)戰(zhàn)正酣,自顧不暇;拓拔野的青龍艦隊雖然凱歌高奏,但自入北海后,便渺不知其蹤;晨瀟所率的蛇族大軍也被水妖包抄,在邊春山一帶陷入苦戰(zhàn)。
?
苗軍雖所向披糜,深入土族腹地,奈何遙無援應(yīng),又被帝鴻與水妖大軍重重包圍,要想僅憑一己之力攻破陽虛城,打敗賊敵,斷無可能。這七日來,血戰(zhàn)涿鹿之野,寸步不退,便是等候金族援兵,來個東西夾擊,豈料卻盼來了如此消息。
?
古思遠又將一路打探的情報一一道來。眾人越聽心情越是沉重,晏紫蘇方才的滿腔喜悅更是蕩然全無。
?
己方的各路援兵盡被攔截便也罷了,帝鴻還從西海各蠻國調(diào)集了一支十萬人地大軍,源源不斷地往涿鹿之野趕來。與此同時,水族的三大軍團也已擊退了蛇族大軍,正從北邊與東北側(cè)向涿鹿全速逼近。
?
苗軍馬不停蹄接連征戰(zhàn)了六個月,早已糧盡馬乏,就連槍尖、刀鋒都已刺鈍卷刃。一旦敵軍全線合圍,寡眾懸殊達二十五倍,即便苗軍再過驍勇善戰(zhàn),也斷難全身而退。
?
眼下唯一的法子,便是趁早掉頭,殺出重圍,盡快與盟軍會合,而后再休憩整頓,重謀伐舉。
?
晏紫蘇心下雪亮,卻對丈夫最是了解不過,以他桀驁剛猛、一往無前地性子,豈會甘心在強敵面前畏縮退逃,功虧一簣?即便他肯聽自己之勸,那些剽勇兇悍的九黎將士,又焉能忍受這等奇恥大辱,不為戰(zhàn)死的弟兄報仇雪恨?
?
滑到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故意轉(zhuǎn)頭道:“柳軍師有何妙策?”這幾年來的行軍打戰(zhàn),蚩尤每每聽從柳浪之計,少有敗績,對他越來越加倚重,苗軍將士亦頗信其言。只要他主張突圍撤退,多半品還有轉(zhuǎn)機。
?
眾人紛紛朝柳浪望去。
?
柳浪沉吟道:“帝鴻誘我們孤軍深入,便是想切斷援應(yīng),全力圍殲;如果再不盡早突圍,勢必成甕中之鱉,任人宰割。但眼下北邊,有水妖八萬精銳,南邊有應(yīng)龍、王亥四萬獸騎,帝鴻親率十萬大軍鎮(zhèn)守西側(cè),東邊則是水、木九萬聯(lián)軍。若是朝北,朝東突圍,即便沖殺得出,勢必要迎頭遇上水妖的三大軍團,正中賊軍下懷。最為穩(wěn)妥的,自是向東南方突圍。但是……”
?
搖了搖頭,道:“但是帝鴻素來陰狡毒辣,計算精準(zhǔn),又怎會給我們留下這等明顯的空隙?我遣人仔細查探過了,東南山谷陡峭蜿蜒,地勢險要,恰好是洋水、黑水交匯之地。眼下春雪初融,河水原當(dāng)極為充沛湍急,但那里河道居然干涸如小溪,忒也蹊蹺。
?
“如果我猜的沒錯,應(yīng)龍定然早已在兩河上游筑壩堵水,只等我們朝東南突圍渡河時,便仿照當(dāng)日溺殺烈碧光晟十萬大軍的方法,決堤放洪,兵不血刃,將我們盡數(shù)殲滅……”
?
古思遠臉色微變,失聲道:“是了!我晌午飛過黑水時,的確瞧見土妖在上游筑起長堤,我還道是……還道是帝鴻截流蓄水,切斷下游補給?!?br/> ?
眾人大凜,想起當(dāng)年火族十萬精兵被炎火流沙卷溺、焚燒的慘烈情景,更是寒毛盡乍。
?
蚩尤雙眸怒火閃耀,嘿然冷笑道:“很好!既然他們已經(jīng)安排妥定了。我們便一不做二不休,朝西南突圍,殺了應(yīng)龍、王亥,再炸開堤壩。沖他們個落花流水!”
?
柳浪點頭道:“不錯。只要過了黑河,便是桂林八樹與流沙赤水,地勢惡劣,更有利我軍作戰(zhàn)。朝西可進入金族,朝東可與炎帝會合,再不濟,也能將賊軍引到九山下,決一死戰(zhàn)?!?br/> ?
眾將聞言,精神都是一振。九黎群雄在蒼梧之淵生活了數(shù)十年,越是艱險惡劣的環(huán)境。反倒越能激發(fā)出昂揚斗志,這也是姬遠玄特意將戰(zhàn)場選在遼闊平坦的涿鹿之野地原因。
?
當(dāng)下蚩尤畫地為圖,與柳浪等人仔細謀劃。反復(fù)推敲,定下突圍路線,又傳來諸將,一一授命。
?
大戰(zhàn)在即,看著群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知為何,晏紫蘇惴惴忐忑。竟是從未有過的緊張。轉(zhuǎn)頭望去,西南夜穹暗云密涌,詭譎莫測,想起今日卜算子所卜的幾個大兇之卦,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越發(fā)強烈了。
?
帝鴻兇狡狠毒,既花費半年光陰,步步為營,將蚩尤誘入此局,必已安排周全。焉知不會在西南一帶伏下重兵,以逸待勞?苗軍晝夜連征,已如強弩之末,寡眾又如此懸殊,真地還能象從前那樣僥幸,再次殺透重圍么?倘若……倘若魷魚有個三長兩短……心中一顫,恐懼陡然如潮席涌,難以呼吸。
?
密議既定,月過中天,眾將各自領(lǐng)命而去。
?
蚩尤見她俏臉蒼白,蹙眉不語,知她為自己擔(dān)憂,握住她冰冷的手,傲然道:“放心吧,當(dāng)日碧山腳下,帝鴻賊軍多我二十倍,不是照樣被我們殺得丟盔棄甲、潰逃百里么?明日一戰(zhàn),我要讓這些妖孽從此聞風(fēng)喪膽!”
?
晏紫蘇勉強一笑,頭頂鳥鳴清越,兩只鷲鳥橫空掠過。她仰起頭,怔怔地望著那兩只鳥越去越遠,突然覺得一陣尖如刀扎的酸楚,淚珠奪眶。
?
“怎么了?”蚩尤一驚,扳過她的肩頭。
?
她搖著頭,哽咽著想要說話,淚水卻如春洪決堤,洶洶難止,驀地將他緊緊抱住。多么想……多么想現(xiàn)在就騎乘太陽烏,和他遠遠地離開這里呵。什么一統(tǒng)大荒,什么正義理想,什么蒼生百姓天下社稷,對她來說都不過輕如鴻毛,她只想和他比翼雙飛,永不分離!
?
蚩尤隱隱知其心意,卻不知當(dāng)如何慰藉,惟有合臂將她擁在懷里,不住地撫摩著她顫抖的肩背,五味交集。
?
狂風(fēng)鼓舞,她的發(fā)絲繚亂地地拂動著他的臉龐,酥麻刺癢,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春夜,那撲面飛舞的柳絮。
?
那一夜,娘親死了。他一個人在蜃樓城里狂奔,柳絮象尖針一樣地刺扎著臉頰,刺酸了眼睛,刺出了滿臉的淚水,刺疼了心。
?
他踉蹌跌倒在礁巖間,迎著怒浪撕裂了衣裳,捶擊著胸膛,想要放聲大吼,卻吼不出半點聲響。那是他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
?
他不怕死。人生自古誰無死?大丈夫生當(dāng)如霹靂縱橫天下,死當(dāng)如驚雷震撼四海。但他又是那么怕死,怕親朋摯友離世消失,從此永訣。尤其害怕失去此刻懷中地女子。
?
少年時聽段狂人說過,天地分為混沌、仙、幻、人、鬼五界,人在五界中輪回循環(huán),生生不息。但世間既無本真丹,明日之戰(zhàn),晏紫蘇若是死了,必定魂湮魄滅,化作虛無,再不可能重生轉(zhuǎn)世!
?
想到這些,竟覺得一陣尖利如錐骨的恐懼。驀地深吸一口氣,拋卻雜念,一字字地沉聲道:“好妹子,你放心,我們此戰(zhàn)必勝無疑。我定要砍下帝鴻的頭顱,祭奠我爹和你娘地在天之靈!”
?
晏紫蘇微微一顫,正想說話,忽聽“轟,地一聲巨響,一道紅光破空怒舞,照得天地一片彤紅。幾在同時,號角四起,戰(zhàn)鼓如雷,遠處遙遙響起怒吼沖殺聲,遍野呼應(yīng)。
?
大風(fēng)呼卷,亂草起伏,蹄聲如狂潮,大地隆隆震動。西邊天際涌起黑壓壓的一片烏云,接著北邊、南邊、東邊也翻涌起層層“密云”,仔細一看,赫然竟是數(shù)以萬計的惡鳥兇禽正急速逼近。
?
蚩尤又驚又怒,這些妖孽終于還是提前進攻了!心中雜念蕩然無存,舉起號角,“嗚嗚”長吹。
?
苗軍將士枕戈待旦,等得便是此刻。頃刻間,周遭營寨號角大作,鼓聲咚咚,聲勢震天動地,將四野角聲盡數(shù)蓋過。
?
蚩尤解印十日鳥,抱著晏紫蘇翻身躍上,沖天盤旋,用古語對著四下縱聲高呼道:“九黎的勇士們,你們渴了嗎?那就去割開敵人的喉嚨,痛飲他們的鮮血!你們餓了嗎?那就去撕裂敵人的筋骨,生吃他們的血肉!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要在赤水河的南岸,用他們的頭顱作我們慶功的戰(zhàn)鼓!”
?
他的聲音如驚雷滾滾,遍野激蕩,聽得苗軍將士熱血沸騰。他每說一句,群雄便怒吼著呼應(yīng)一句,說完最后一句,營寨中歡呼如爆,鷹族的戰(zhàn)士們率先騎鳥高沖,隨著他朝西南呼嘯殺去。
?
“砰砰”連響,營寨的木柵石欄接連震飛,象、熊、牛三族將士騎著巨象、黑熊、青牛狂奔而出。虎、狼兩族勇士兩翼齊沖,嘯吼不絕,護衛(wèi)著馬、祟、猴三族騎兵,勢如狂飆疾卷。
?
******
?
號角激越,殺聲震天。十日鳥歡鳴穿梭,飛掠如電,晏紫蘇從背后緊緊地抱住蚩尤。頭發(fā)、衣裳獵獵鼓卷,快要透不過氣來了。
?
遙遙望去,四面八方火炬漫漫,連接于天地之間。仿佛星河滔滔圍合,恢弘壯觀。鳥群尖啼,來勢洶洶,下方則是無邊無際的獸騎,奔騰席卷。
?
目測估算,距離西南應(yīng)龍、王亥軍僅有十里之遙,與西邊的帝鴻旗軍相隔約二十里,北邊,東邊的水,木聯(lián)軍當(dāng)有三十余里。寡眾懸殊,一旦被合圍猛攻,四面受敵。后果不堪設(shè)想。唯一地生路,便是搶在其他三方包夾之前,擊潰應(yīng)龍、王亥。殺出重圍!
?
念頭未已,“咻!”“咻!”“咻!”“咻!”前方紅光縱橫,火箭怒舞,被蚩尤與十日鳥震掃,擦著她的四周繽紛飛過。沖入下方草原,登時沖涌起團團赤焰。
?
那矢簇上也不知涂抹了什么奇物,擦風(fēng)起火。被氣浪掃蕩,更怒爆如飚,穿入地表,土石盡炸,騰空掀飛。
?
當(dāng)先幾只巨象避之不及,被火矢破入,厚實的象皮竟也瞬間炸裂,周身火焰熊熊,嘶聲慘鳴。轟然倒地。
?
狂奔而來的象群、素牛受驚,悲鳴亂奔,十幾名九黎將士猝不及防,登時掀翻撞落,被后方?jīng)_上地獸群亂踏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