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5
有時候夢想很大,能實現(xiàn)的部分卻很小,但不要忘記那個很大的夢想,因為越大越值錢。
——《景口玉言》
好老師遇上好學生,必然是用盡心力,這一天章師伯都在給阿開講解配釉的步驟與細節(jié),直到天色黑盡,阿開不忍打擾他休息,說想去實地看看,或許會有新的疑問,也好明天繼續(xù)請教。
燒瓷不是單靠理論就能做好的事,阿開的要求章師伯很贊同,便讓老伴領著阿開和景云去小院里的那排平房看看。久無人去的地方總是凋敝清冷,平房比小二樓看起來更舊一些,門上的大銅鎖結滿了灰塵,章老太太把鑰匙插進去,擰了許久都沒擰開,最后還是換上阿開,左右試了幾次才成功。
一陣尖銳的金屬摩擦聲后,鐵門被推開,暗色的鐵銹簌簌掉落,景云低頭看去,恍惚間像是看見了無數(shù)細碎的瓷片,紅色、綠的、藍色、黃的……
直到章老太太叫了她一聲,她才猛然回過神來。
阿開已經先一步走進去,打開了燈控開關,幸運的是電路依舊完好,日光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燈管發(fā)出嗡嗡的輕響,冷白的燈光下,塵埃懸浮在空中,細碎又卑微地顫動。
章老太太將鑰匙遞到阿開手中,“這里就是浩然齋以前燒瓷的地方,你們慢慢看,我先去給你們收拾住的房間。”
四五間平房都是互通的,站在門口就能一眼望到底。屋子空置太久,空氣里滿是陳腐的氣味,阿開徑直向里走,拉開窗戶通風換氣,哪知夜風一吹,塵埃飛揚,他身后的景云就猛烈地咳嗽起來。
她像是嗆到風,又像是喘不上氣,一聲比一聲重,咳得眼眶都微微泛紅。
阿開疾步上前,取下她脖子上掛著的相機,“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拍照就行?!?br/>
從踏進這里的第一刻,景云的窒息感就不斷加重,直到冷風吹進,像刀一樣割開她的咽喉,她便咳得不能自已。
一進門連著的兩間是坯房,接著是成排的木架,架子上還有十來件未收起的生坯,厚厚的灰塵讓它們與木架融為一體,像是牢牢地長在了上面。另一間放著兩口裝釉漿的大缸,釉漿凝結成塊,在缸底綻放出開片般的龜裂紋。最里間還有兩臺氣窯爐,一臺關著門,另一臺虛掩著。
屋內的一切都停留在二十年前,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似的,暫停、卻又永遠不會重新播放。
目光所及的每一處都讓她心驚肉跳,她仿佛又一次目睹了景寶齋當年的支離破碎。
可她并不想離開。
阿開抬手想替她拍幾下,卻被她反手擋住,這樣的時刻景云一向是自己熬過去的,就像曾經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一樣,又冷又黑的深淵里,她始終是一個人。
然而阿開并沒有聽她的話,反正這一路他都沒有聽過。他一手抓住景云,不給她掙脫的機會,另一只手沿著她后背的脊柱自下而上、輕輕地拍叩,他的手掌很熱,隔著衣服景云都能感覺到掌心的暖意。
她的咳聲越來越低,漸漸止住,阿開才松開手問:“好點了嗎?”
“我本來……就沒事?!彼煊驳胤瘩g,聲音卻是喑啞的,她從他手中搶回相機,可鏡頭蓋打開,畫面對焦,她的雙手卻又禁不住地顫抖起來。
阿開扶住她冰冷的手腕,“你今天是怎么了?”
清冷的夜風掠過她的臉頰,而阿開的眼瞳里卻有一束暖色的火,她定定地看著,像是在漆黑的深淵找到了溫暖的光。
討厭是肯定討厭他的,既不聽話又不守男德,可被他輕輕拍著,又確實很舒服。
阿開好像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哪哪都不符合她的要求,哪哪都惹她生氣,可離開他又覺得哪哪都不舒服。
“我……”她剛張口說了一個字,就又頓住了。
阿開俯身湊近,“你該不會一整天都在想接吻的事吧?”
前一秒還欲言又止的景云,瞬間跳腳,“我什么時候總想著——”
“今天是發(fā)工錢的日子?!?br/>
小狐貍氣得炸毛,“我說過先申請!后交費!我看心情批!”
“唔……”阿開雙手環(huán)臂,墨色的眼瞳微微一瞇,笑而不語。
“?。?!”
這下精神好多了,應該可以正常說話了。
“那你是在想什么?”他看著她又問了一遍。
景云沒轍,放下相機,動了動嘴角,輕聲說:“我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你不燒瓷了,時晨蘇木、老五老六……大家都不燒瓷了,龍家窯會怎么樣?”
可話一說完,她自己就先笑了,這是個什么沙雕問題嘛,簡直拉低她的學霸水準,索性自問自答,“會失傳吧,會像景寶齋一樣,像浩然齋一樣……”
雖然沙雕,但阿開還是認真回答了,“自古以來燒瓷的技法都是口耳相傳,師父傳給弟子,倘若沒人學,自然是不復存在?!?br/>
早就知道的答案,再聽一遍卻還是很難過。
“是我太差勁了?!彼拖骂^,凝視著缸底結塊的釉漿,“我以前總覺得景寶齋的天地太小,哪里配得上這么天才的我。我不愿意像我爺爺、我媽媽他們那樣生活,滿足于一家作坊、一間店鋪,我想要恢復景家的手藝,想要振興景寶齋,我甚至幻想過要做得比他們更大、更好,可如今我才發(fā)現(xiàn),想留下一家小小的鋪子都是那么難的一件事,稍有不慎就會和浩然齋一樣,什么都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