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總有那么一個人,是我們揮之不去的心結(jié),也是我們開心或者悲傷的理由。]
江離之所以小小年紀(jì)便能在里昂的畫界揚名,除了自身才華之外,也離不開珍妮的幫助,如果說江離是千里馬,珍妮便扮演著伯樂的角色。
因為從小接受的是西式教育,珍妮比同齡的中國女孩子獨立得更早,因為聰慧,她連跳幾級在十五歲便升了大學(xué),除了成績好,她業(yè)余愛好也很多,對什么都充滿了濃厚的興趣與求知欲,音樂、戲劇、登山、滑雪、漂流、探險、繪畫等,尤其對中國的文化有著狂熱的愛好,哪怕父母再反對,每年她都會獨自回國一趟。
遇見江離的時候,珍妮利用課余正在一家知名的畫廊做經(jīng)紀(jì)人。那是江離剛到里昂第一個月的某個周末,他帶著畫架去著名的白萊果廣場寫生,周末的廣場總是人潮如織,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稍微寬敞的地方支起畫架,由于畫得太過專心,連小偷劃破了他背上的背包取走錢夾都沒有發(fā)覺,而那個時候正在廣場上閑逛的珍妮很勇猛地奔過來,一把抓住試圖逃跑的小偷的手,在爭搶錢夾的過程中,那名小偷惱羞成怒,持刀刺傷了珍妮的手臂,然后丟下錢夾落荒而逃,而珍妮卻不顧傷口正在淌血,舉著錢夾興奮地怪叫,雖然她說著流利并且語速很快的法語,但江離還是聽懂了,她在說:“我贏了!我贏了!”
江離被這個勇猛的女孩子嚇得目瞪口呆,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一樣為了幫助別人連危險都不顧的女生,她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樣,手臂上的傷口血流不止,卻冷靜地用手帕包起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從頭到尾沒有喊過一句痛。
后來在江離的堅持下,珍妮被送去附近的醫(yī)院包扎傷口,談話間才發(fā)覺,珍妮的故鄉(xiāng)與江離竟然是同一個城市,因著這一點在珍妮看來特別奇妙的緣分,他們很快成為朋友?;蛘哒f,更多的是珍妮的熱情與主動,令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急速升溫。因為那個時候的江離,還沉溺在獨自一人身在異鄉(xiāng)的悵然與孤寂中,他沉默,獨來獨往,對陌生環(huán)境產(chǎn)生的害怕與下意識的反感令他性情變得孤僻。
可他的孤僻與沉默在天性開朗的珍妮面前,一點也產(chǎn)生不了作用,她熱情邀請他去家里做客,邀他一起參加各種社團(tuán)活動,將他帶進(jìn)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她的交際很廣,朋友們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國籍不同膚色,年紀(jì)相仿的男孩女孩們,很容易便打成一片,江離仿佛忽然之間進(jìn)入了另一個熱鬧的世界,這與之前他將自己禁錮起來的小小的沉寂世界是那么不同,這個世界明媚芬芳,活色生香,充滿了年輕的夢想與激情,每一天每一時刻都在發(fā)生著令人驚奇的事情,世界這么大,無奇不有,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博大精深的東西值得人去探索,把時間與心思放在傷春悲秋上實在不劃算。而法語其實并沒有他原本以為的難聽,聽得多了,反而覺得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語言之一。西餐其實也沒有那么難吃,牛奶與蔬菜沙拉是多么綠色營養(yǎng)的食物啊。
珍妮給他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發(fā)覺另一片美妙的世界。不知不覺中,江離發(fā)覺自己的心境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開始愛上里昂這座文化藝術(shù)氣息濃厚的古老城市。而更重要的是,珍妮不僅扮演著益友的角色,對繪畫有著天生敏銳度的她更是他的良師。她的夢想不是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而是用自己敏銳的眼光挖掘瑰寶,讓那些有才華的畫者,為世人所知。
在繪畫技巧上珍妮給過江離很多建議,更重要的是,她利用自己的人脈與畫廊經(jīng)紀(jì)人的身份,搜羅了各種極為珍貴的繪畫資料給他,帶他出席各種藝術(shù)展覽開闊眼界,甚至為他爭取到一些小型畫展的參展資格。
江離的畫藝日漸精湛,而十八歲生日當(dāng)天的首次個人畫展,令他在里昂畫界嶄露頭角。那是珍妮送給他的成年禮,也是她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她不僅幫他打理好一切事宜,她做模特的那幅《珍妮》更是江離贏得業(yè)界眾人交口稱贊的關(guān)鍵畫作。
我曾聽夏至提過,一幅完美的人像油畫,除了需要繪畫者具備精湛的美術(shù)功底與對所塑造人物的形象有著深刻的洞悉力外,模特的配合與交流也尤為重要。就好比一個天才服裝設(shè)計師的作品,也需要一個與他的創(chuàng)作靈魂有著極為契合的氣質(zhì)的模特來詮釋一般。換句淺顯的話來說,便是彼此之間所具備的磁場,以及默契度。
無可否認(rèn),珍妮與江離之間的默契與磁場,堪稱完美,他的筆下渲染出一個最美麗最傳神的她。
珍妮出事時,距江離舉辦完那場個展只有十天,她隨探險俱樂部奔赴另一個城市,去挑戰(zhàn)世界上最驚險的大峽谷漂流,不幸遭遇激流,同去的三十名漂流隊員,無一生還,至今連尸骨都沒有找回。
這真是一個令人悲傷的傍晚。我多么希望坐在我對面的男孩講述給我的,只是他虛構(gòu)的一個故事,可在他哀痛的神色中,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件,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并不遙遠(yuǎn)的空間與時間里,在他的身邊。
江離抬眼,很驚訝地望著我說:“西曼,你怎么哭了?”
伸手一摸,才發(fā)覺眼淚不知何時悄然滑落下來,跌入了頸窩。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在聽到珍妮的故事時,心里那么難過那么悲傷,胸口的某個地方一下又一下地鈍痛,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某種很重要的東西。
“傻丫頭?!苯x忽然伸手過來,輕輕拭去我臉頰的淚痕。他的語調(diào)里帶了濃濃的寵溺,手指的動作溫柔輕巧,我又聞到那股熟悉的令我迷戀的淡淡松節(jié)油氣味,而他為我拭去眼淚的手勢是那么熟悉……我心里一個戰(zhàn)栗,眼神開始恍惚,對面那張臉忽然之間幻化成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臉,夏至的臉,喉嚨里不自覺地便喃喃喊出那兩個字:夏至。接著,眼淚以破竹之勢大顆大顆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胸口的鈍痛蔓延得愈加厲害,最后索性趴在桌子上狠狠抽泣起來。
我想我一定把江離嚇壞了,他繞過桌子,蹲在我身邊,急切地?fù)u晃我的肩膀,不停問我“怎么了”,過了一會兒,又慌忙地解釋說:“是不是我剛才的舉動令你不開心了?對不起,我真的沒有其他意思?!?br/>
我想說與他無關(guān),可怎么都無法停止突如其來的難過眼淚,抽泣令喉嚨壓抑得緊,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江離也不再多問,只是始終蹲在身旁拍我的背幫我順氣,足足過了十五分鐘,我才終于平靜下來。他找餐廳服務(wù)員要了一盆熱水,又跑出去買了一條毛巾,一邊幫我擦被眼淚鼻涕弄花的臉,一邊忍不住打趣說:“可不能讓你媽看見你哭腫了的眼睛呀,否則還不得找我算賬!”
我望著他,心想,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前一刻滿臉哀痛悲傷,下一刻卻可以云淡風(fēng)輕地開著玩笑。
“好啦,也別難為情,我們扯平啦!”他放下毛巾,沖我眨眨眼。
我愣了下,才意會他的意思是我們在彼此面前都很沒形象地哭了一次鼻子,扯平了。
“走吧,我送你回家。本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的,”江離攤攤手,“現(xiàn)在看來,只能下次咯!”
“什么事?。空f吧,我情緒穩(wěn)定了?!?br/>
“確定沒事了?”他挑了挑眉。
“嗯?!蔽尹c頭。
江離所說的幫忙,是希望我去見一個人,是珍妮的母親,她在半年前從法國回到這個城市,現(xiàn)在住在一家療養(yǎng)院里。
自從珍妮出事后,她母親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整個人都崩潰了。得知那個消息之后,她將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一個星期,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鬧,就那么傻傻呆呆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喃喃自語著一些沒人能聽懂的話,珍妮的父親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最后,她整個人陷入昏迷之中,送去醫(yī)院好不容易才挽回生命??墒?,自她醒過來之后,再也不肯開口說一句話,更嚴(yán)重的是,她先后兩次試圖自殺。
“珍妮的爸爸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幫她換一個環(huán)境,阿姨自己想要回到故鄉(xiāng),在這個城市她已沒什么親人,只有一個認(rèn)識很多年的姐妹,她也不愿意麻煩人家,主動要求住進(jìn)療養(yǎng)院,那里遠(yuǎn)離城市,比較安靜?!?br/>
“后來我聽叔叔說,阿姨之所以一下子變成這樣,是因為她無法承受先后失去兩個女兒的打擊?!?br/>
“珍妮還有姐妹?”我問。
“嗯,據(jù)說在剛出生的時候就夭折了,我從來沒有聽珍妮提起過,估計連她也不知道這件事吧。叔叔說當(dāng)年正因為這件事,阿姨傷心過度,才最終下定決心離開這個城市,跟著他因工作調(diào)動而移民里昂的?!?br/>
江離望著我,充滿歉意地說:“西曼,我知道我的請求很唐突,也會令你為難??墒?,我真的希望能夠幫珍妮做點事,她很愛她的媽媽,阿姨對我也一直照顧有加,我希望她能夠從這場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盡快康復(fù)。所以,哪怕只有一丁點希望,我都不想放過?!?br/>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希望我冒充珍妮去見她的母親。
我嘆口氣,說:“可是你想過沒有,縱使我們長得再像,我也不是珍妮,哪個母親會認(rèn)不出自己的孩子呢?”如果能夠幫她,我當(dāng)然愿意,我擔(dān)心的是,我的出現(xiàn)不僅無法幫助她,反而會令她失控。
“西曼,不瞞你說,阿姨的精神有點失常,時好時壞的。上次我去看她,她抓住看護(hù)的手不停叫珍妮……”江離偏了偏頭,不忍再說下去。
“我跟你去看她?!蔽逸p輕說。
“真的?”
“嗯?!蔽尹c頭。
“謝謝你,善良的好女孩。”江離伸手,像對待小孩子般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后來我常常在想,我對江離的好感,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吧,他的細(xì)心、孩子氣、小風(fēng)趣、善良、感性,對朋友的一片赤誠,都令我動容。我所喜歡所欣賞的那個他,只是他自己,身上并沒有夏至的影子。
我們將去看望珍妮母親的時間約在了周末下午,江離原本希望是第二天就去,我白他一眼說:“你別忘了我得上課!哪像你,閑人一枚!”
他說過正在休假中。
我不太明白法國那邊的學(xué)校假期是怎么安排的,便問:“你們休寒假?”心想也太早了點吧。
“病假?!彼卣f。
“病假?”他整個人精神抖擻的,怎么都看不出丁點兒生病的影子嘛。心思一轉(zhuǎn),忽然想起初次見到他的那個夜晚,他暈倒的情景?!澳隳膬翰皇娣??”
江離半開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說:“我是早產(chǎn)兒嘛,身體虛弱。從小營養(yǎng)不良,長大后弱不禁風(fēng),得休養(yǎng)生息著!這擱古代,大概就成了一羸弱書生了?!闭f著自己先笑起來了。
我偏頭翻了個白眼,鬼才信你胡扯呢!雖然相處時間短,可我不僅迅速習(xí)慣了他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反而還有點兒欣賞他的小幽默與自嘲。與這樣的男孩子相處,你不會覺得枯燥與無趣。
周末下午,江離堅持到我家接我一起過去,我說不用那么麻煩的,你告訴我具體地址,我們在療養(yǎng)院見面就可以了。他說那怎么行呀,那地方挺遠(yuǎn)的也有點兒偏僻,不好找,坐公交車得多累呀,我找了個免費的專用司機哦!
我沒想到那個免費的司機竟然是那言,他見到我的時候也愣住了,只有江離不明就里地在那邊為我們介紹,看得出來他與那言的關(guān)系很不錯,一點都沒有長輩與晚輩之間那份距離感,他勾著那言的脖子笑嘻嘻地說:“西曼,你看我們是不是特像兩兄弟呢?我們家基因很優(yōu)質(zhì)吧!”
那言沒好氣地甩掉他的手,帶著寵溺的笑敲他的頭:“沒大沒??!”
我被他們兩個孩子氣的舉動逗笑,心里有點羨慕這樣親密的家人關(guān)系。
“好巧,又見面了。”我笑著對那言說。
“是呀,真巧。”那言也笑。
“喂喂喂,你們認(rèn)得?”江離睜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那言,然后勾住那言的脖子大聲嚷嚷:“招,怎么認(rèn)識的?”
“說來話長,”那言掙脫他,轉(zhuǎn)身朝車旁走,“時間不早了,趕緊出發(fā)吧。”
江離簡直是個好奇寶寶,一路上都在固執(zhí)地想要對我與那言是怎么認(rèn)識的這個問題尋根究底,并不是他婆婆媽媽,而是這個在我心中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在他看來,真的很奇妙。
他說:“盛西曼你想想呀,世界這么大,你竟然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先后遇見我與小舅舅,這還不夠神奇嘛!”
我揉揉太陽穴,真想剖開他腦袋,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明明很簡單的問題,非要搞得那么神神叨叨的。抬眼看前座的那言,他倒好,氣定神閑地開著車。
追溯起來,我之所以能夠結(jié)識那言,正是因為江離,以及他的畫展。所以說,在我們看來很奇妙的相遇,其實追根究底都是有緣由的。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因果循環(huán)吧。
半小時后,終于抵達(dá)目的地。我趕緊跳下車,逃離“好奇寶寶”。
珍妮母親所待的療養(yǎng)院是本市最大的一家,環(huán)境一等一,四周被青山綠水環(huán)繞,清河從門口蜿蜒流過,靜謐安寧,而比之市區(qū),這里的空氣好了許多許多倍。
那言留在車上等我們,我跟在江離的身后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住院部,這幢是療養(yǎng)院里條件最好的單獨病房,上三樓,停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外。
江離敲了很久門,可房間里半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說:“是不是不在房間?”
江離沒回答我,只是對著里面輕聲喊:“阿姨,我是江離,我進(jìn)來啦?!?br/>
推開房門,房間里有點暗,厚重的窗簾垂下來,遮擋住所有的光源?;璋倒饩€里,我看到臨窗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安靜的背影,一動不動,仿若一尊雕像的剪影,悄無聲息得讓整個房間像一座空城。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心疼,還有其他道不清說不明的情緒,抬眼看江離,他也正望著我,意思是說,別擔(dān)心,你可以的。
江離走進(jìn)房間,蹲在椅子旁,說:“今天感覺好點了嗎?有沒有按時吃飯,睡得還好嗎?”
可對方依舊一動不動,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又說:“今天陽光挺好的,我?guī)湍惆汛昂熇_好嗎?你不說話那我當(dāng)默認(rèn)了哦!”
厚重的窗簾被拉開,秋日午后溫暖的陽光鋪天蓋地透過落地窗灑進(jìn)來,站在她身側(cè)的我終于看清楚她的臉,剎那間,心里忍不住一個戰(zhàn)栗,那張臉蒼白得毫無生氣,眼窩深陷,顴骨突起,眼皮耷拉著,空洞洞的眼神,嘴唇也是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