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李景瓏載著鴻俊一路朝西北邊去,一經(jīng)過嘉峪關(guān),見西北大地沿途十分荒涼。官道被幾場雪覆蓋,從一個縣城到另一個縣城的路上,往往跑一天也見不到幾個車隊,偶有出外閑逛的農(nóng)民,遠遠地看著兩匹馬繞過山頭,疾馳而去。
然而到了縣城后,城中卻又十分熱鬧,百姓都在過冬。
天氣越來越冷,鴻俊完全不想自己騎馬了,無聊不說還累,更麻煩的是,兩腿夾著馬鞍,一跑就是一天,大腿內(nèi)側(cè)皮膚磨擦得多了很痛啊啊啊——
“你究竟還騎不騎馬了?”李景瓏簡直對鴻俊沒脾氣了。
鴻俊說:“自己一個人騎太無聊啦!”
“不要再趁我睡覺,在我臉上畫烏龜了?!崩罹碍囉只仡^道,“聽到?jīng)]有?”
鴻俊還在哈哈笑,李景瓏載著他,認認路,趕趕路,終于到了驛站。
“今夜過完,明天興許得在野外露宿,再一天就抵達武威了。”李景瓏說道。
鴻俊說:“長史,我的腿有點痛,破皮了?!?br/> 鴻俊扶著墻,像個鴨子一樣慢慢走了進來。李景瓏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常騎馬的人,大腿被馬鞍擦破了。
當(dāng)夜,驛站外寒風(fēng)呼嘯,小二過來把火生得十分旺盛,房內(nèi)暖洋洋的,鯉魚妖正在睡覺,鴻俊身穿白衣短褲,拿著布蘸了水想擦擦,抬頭看李景瓏,想脫褲子,又十分尷尬。
李景瓏卻調(diào)了藥膏,以一小塊紗布蘸上藥,示意鴻俊坐到榻畔,拉過他的腿。鴻俊忙道:“我……長史,我自己來?!?br/> 李景瓏說:“你外公家曾在瓜州?”
“對哦!”鴻俊先前隨口告訴了李景瓏,自己卻已把這件事給忘了。
“先去拜訪哥舒翰大將軍……”李景瓏一手按著鴻俊的膝蓋,另一手挾著那紗布,從鴻俊那短褲的褲腿里伸了進去,鴻俊頓時滿臉通紅,奈何磨傷的地方靠后,自己上藥還得低頭,看也看不到,只得任憑李景瓏施為。
“……再去看你舅舅。”李景瓏又說。
“我外公好像是個什么過節(jié)的使者……”鴻俊答道。
“河西節(jié)度副使,從前蕭嵩麾下?!崩罹碍囯S口道,“你舅舅說不定正在哥舒翰的河西軍?!?br/> 鴻俊感覺到破皮處一陣冰涼,抽了口冷氣,李景瓏上了藥,說:“痛?”
“癢……”鴻俊忍不住抬起腿,李景瓏讓他把腿分開,說:“另一邊,你都起水泡了?!?br/> 鴻俊與李景瓏對視,感覺李景瓏修長手指摸到自己腿上時,極其有刺激意味,胯間不知不覺頂了起來。兩人互相看著,李景瓏為他右腿也上了藥,說:“明天要么換馬車坐?”
上哪兒找馬車去?鴻俊十分不好意思,跟著李景瓏出來,凈給他添麻煩。然而李景瓏倒是滿不在乎,上完藥后,鴻俊說:“好了?!?br/> 突然李景瓏把剩下的藥朝鴻俊的身體上一抹,鴻俊頓時大叫一聲,李景瓏大笑,帶著報復(fù)得逞的意味。
“你故意的!”鴻俊滿臉通紅,忙去找布來,拉開褲帶擦掉李景瓏惡作劇涂上的藥。
“這么憋著,別是想成親了?!崩罹碍囎谝慌?,架著腳笑道。
鴻俊尷尬至極,說道:“沒想成親!”
李景瓏打量鴻俊,饒有趣味道:“來日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攤上你?!闭f著又無奈笑著搖頭,又道:“你爹是什么妖?”
若換作從前,李景瓏定不會來問這話,但這么一路過來,鴻俊與李景瓏已如兄弟般,李景瓏問出口便覺冒昧,忙道:“隨口一問,便當(dāng)閑話,別往心里去?!?br/> 鴻俊忙道不打緊,坐到榻上里頭去,李景瓏便順勢坐了過來,兩人并肩靠墻坐著。
鴻俊說:“我爹是孔雀?!?br/> “難怪?!崩罹碍嚶唤?jīng)心道,“長得這般漂亮?!闭f畢又一瞥鴻俊,說:“那你若想成親,是重明世叔……替你覓個漂亮的妖?”
鴻俊完全沒想過這茬,答道:“他才不會替我說親事呢。”
“以后呢?”李景瓏隨口問道。
鴻俊被李景瓏這么一問,倏然就有點兒迷茫,他既不是人,又不是妖,自己的未來將會是怎么樣的?
“重明他……不會管這些?!兵櫩∵t疑道。
“我看不見得罷?!崩罹碍囆Φ馈?br/> 小時候,他對未來從沒有任何想法,在曜金宮里過一天便算一天,雖說想吃遍人間好吃的,但這總不能算是什么遠大志向。若說對未來有過什么樣的設(shè)想,也許就是一直在曜金宮里住著,陪伴重明吧?
“睡吧?!崩罹碍囈婙櫩〕錾?,恐怕他又想起傷心事,便讓他躺下。
外頭大雪沙沙作響,鴻俊望向桌上的鳳凰尾羽,被李景瓏這么一提,許多思緒便毫無防備地涌來,在這么一個雪夜中層出不窮地淹沒了他。十六年來,他尚且是第一次咀嚼到了名為“茫然”的情緒。
我以后要做什么?許多年后,我會和誰在一起?
“長史,那你呢?”
李景瓏呼吸均勻,似已入睡,鴻俊便面朝墻壁,陷入沉思中。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總想著許多事?!崩罹碍嚦谅曊f道。
鴻俊心中一動,翻過身,李景瓏還沒睡,睜開眼,稍側(cè)過頭,說道:“我不想像他們一樣,年紀到了,便說門親事。建功立業(yè),娶妻蔭子,平平常常,過完這一輩子?!?br/> 鴻俊一腿曲著,怕碰到了傷口,曲久了不免腳酸,便抬腿擱在李景瓏身上。李景瓏知道他剛上了藥怕蹭,便示意他把腿扳上來些,架在自己腰上。
“對?!兵櫩〈鸬?,“我也是這么想的,我不知道以后我會變成什么樣,或者說,我……”
李景瓏挪過來些許,看著天花板,說:“你這樣很好,鴻俊……我……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他不自覺地側(cè)頭,注視鴻俊的眼睛,忽然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避開他的目光,說:“你身上有太多東西,是我不曾擁有過的?!?br/> 鴻?。骸??”
李景瓏輕輕嘆了口氣,自嘲般地笑了笑。
鴻?。骸伴L史,你的臉怎么紅了?”
李景瓏:“……”
鴻俊打量李景瓏,眼里帶著笑意。李景瓏側(cè)頭,認真地看著他,彼此呼吸交錯,他不得不承認,鴻俊有著某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在他的面前,李景瓏總是想起自己的少年時。
在那個屬于少年人獨有的歲月里,他佩一把散盡家財換來的長劍,四處苦苦尋覓一個像鴻俊這樣的好哥們兒,一個來自某個并不存在的理想世界的,一起喝酒一起玩鬧,一起仗劍殺敵,叱咤風(fēng)云生死與共的摯友。
但在那個時候,鴻俊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自己的心緒,興許正是李白所言的“拔劍四顧心茫然”罷。
“你來晚了?!崩罹碍嚭鋈徽f,“要是咱倆在三年前認識該多好。”
鴻俊說:“三年前我才十三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