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約定的那天，天還一片漆黑，老康就穿著一身剛剛漿洗過的舊軍裝、外面套了件軍大衣就出了門。這身軍裝還是他以前當(dāng)兵時穿的，這款軍裝當(dāng)時是國內(nèi)為了軍隊授銜而特意定做，和后來的綠軍裝有很大區(qū)別，顯得很是神氣挺括。
????這身軍裝在老康退伍以后就再也沒穿過，這身軍裝被漿洗一番，一直被小心地珍藏在了衣箱最底下。這次會談意義重大，僅次于當(dāng)初他入伍、退伍、工作、娶妻，結(jié)果很可能關(guān)系到機修所的未來，所以他慎重地穿上了這身他最珍貴的舊軍裝。
????這次再去，就不是徒步了，公社特地派了一輛拖拉機送他。
????拖拉機轟轟隆隆，在機耕道上顛簸了許久，上了通往市區(qū)的柏油路，速度也漸漸提了起來。在柴油機發(fā)出的巨大聲響和陣陣柴油味中，他們六點過一點就到了中美電子研究所大門前。此刻研究所都還沒上班，守門的保安被他們嚇了一跳，特意跑出來詢問了一番，才允許他們在門口等待。
????老康和送他的拖拉機手在寒風(fēng)中沒有等多久。他們剛在車斗里吃了帶來的饅頭，喝了幾口涼水，那個秘書小姑娘就一路小跑著來到他們面前，一個勁地道歉，說是剛得到通知，讓他們久等了，很熱情地把他們迎進了研究所內(nèi)，倒把他們弄得很不好意思。
????這時天都還沒亮。
????小姑娘讓他們把拖拉機開了進去，就停在一個空地上，然后帶著他和那個拖拉機手進了一棟三層小樓，安排他們在會客室休息。
????“老板昨晚看資料看得很晚，現(xiàn)在還沒起來。兩位不如稍等一下，我去給你們泡茶。你們還沒吃早飯吧，我去食堂幫你們打份早點?！毙」媚锶撕芸蜌?，打開會議室暖氣，一會兒工夫，會議室里就變得溫暖起來。
????老康他們不敢坐看起來很漂亮的沙發(fā)，連皮椅子也不好意思坐，拖過兩張折疊椅打開，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會議桌旁。會議室溫度上來，他們將棉大衣疊好放在腿上，此刻連忙站起身客氣道：“大閨女，麻煩你了，我們剛吃過了。有事你先忙，我們等會兒沒關(guān)系?！?br/>
????“那可不行，老板要知道我沒有好好待客，待會兒一定會罵我的?！毙」媚锩蜃煲恍Γθ莺芴?，看得同來的拖拉機手一陣暈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了。
????外國人開的公司就是有禮貌。
????姓舒的小姑娘給他們端來熱茶，又出去幫他們打了兩份早點，熱粥下肚，兩人從內(nèi)到外都熱乎起來。再吃過幾根油條、蔥油餅，兩人感到渾身都有了力氣。
????小姑娘讓人收了碗筷，坐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陪他們聊天，主要是她問、老康他們答，沒用多久，就把他們的底了解得清清楚楚。
????過了一陣，眼看墻上的時鐘走到八點，小姑娘客氣地讓他們在這里等一下，自己出了門，并隨手帶上了會議室門，顯然不希望他們隨處亂走。
????“好俊的閨女，比墻上的電影演員還漂亮呢，我要是能娶這么一個媳婦兒，讓我少活二十年也干！”同來的拖拉機手戀戀不舍地看著小姑娘離去，仍然癡癡地望著大門口，滿面都是不舍。
????“先把你臉上的疙瘩去了再做夢吧！”人走了，老康的勇氣也上來了，哼了一聲恥笑對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會議室的東西，一看就都是高檔貨，這橢圓桌，光是這漆水就油光滑亮，村子里結(jié)婚人家嫁女兒都沒有這么高檔的漆水。會議桌中間的凹槽內(nèi)還擺著一盆盆花呢，都是鮮花，漂亮得他都說不出名字，滿屋子花香四溢，房間里人都沒有，也不知給誰看。這墻壁是那么的白，公社書記的辦公室也沒人家白得那么干凈。這一張張皮椅子，看那鋼管，都鍍了鋅，隨便一把可能也要十好幾塊吧……
????真有錢?。?br/>
????拖拉機手不去理會他嘲笑，起身在沙發(fā)上摁了摁，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舒服地發(fā)出了一聲呻吟：“好舒服！就像坐在了棉花堆里，軟軟的把人抱起來。人家就是會享受，這樣好的沙發(fā)就隨便放在這里，要是我，就放在我屋里，就我自己用，誰來都不讓坐?！?br/>
????說著，還就勢趟了下去，腿腳打直，舒舒服服地睡在了沙發(fā)上。
????“別睡了，當(dāng)心給人弄壞了賠不起！”老康趕緊過去攔他。
????“看把你嚇得……，這東西就是給人坐的，哪有那么容易壞！”話是這么說，拖拉機手也知道這玩意兒是值錢貨，弄壞了，賣了他也賠不起，還是悻悻地坐起了身，卻留戀沙發(fā)那柔軟的感覺，說什么也不肯起來。
????兩人正說著，會議室門就打開了，一個青年人走了進來，那個姓舒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后。
????這就是老板了么？
????老康迅速站起來，那個坐在沙發(fā)里的拖拉機手也嚇得彈了起來，被人抓了個現(xiàn)行，唬得他話都說不圓了：“我、我，只是坐坐，不敢趟、不敢趟哩……”
????姓舒的丫頭捂住了嘴，嘴角露出一個小酒窩，那個走在前面的年輕人也是一陣啞然失笑。
????“沒關(guān)系，這沙發(fā)么，本就是給人坐的?！?br/>
????年輕人很好說話，一點都沒有架子。雖然他眉眼之間，顯得很為威嚴，眼神非常銳利，但人卻真得很客氣，看得出來，不是裝的。
????姓舒的姑娘給他們原來那杯還沒涼透的茶端出去倒了，又給他們沏了兩杯新茶，看得老康一陣心痛。這茶他沒喝過，但聞著香味就知道很值錢，這還沒喝幾口呢，就拿出去倒掉了。雖然有錢也不是這么浪費的，看來這年輕人真是用的家里的錢，一點都不知道掙錢的辛苦。
????年輕人并不知道他心中已把他當(dāng)作了紈绔子弟，笑著等他們象征性沾了沾茶水，才溫和地說道：“您就是康師傅吧，呵呵，上次您來，我們的人接待不周，我在這里給您賠罪了……”
????“哪里哪里，是我來得突然了，像我們這種小廠，本不該來的……”老康趕忙說道。
????那個小丫頭坐在一旁，又是抿嘴一笑，看得拖拉機手眼睛里一陣陣地冒金星。老康怕他失態(tài)，腳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下，才讓他略微清醒過來，低著頭不敢再看。
????郭逸銘莞爾一笑，狹促地瞟了舒雨菲一眼，看得她臉上緋紅，狠狠地瞪還了他一眼。
????老康哪里敢看他們打情罵俏，不自然地茫然盯著桌上的鮮花，心中卻對他們有傷風(fēng)化的舉動感慨不已。這在外國久了，人也腐化墮落了，當(dāng)著外人的面就做出這樣輕浮的舉動，實在是……
????“康廠長上次說想給我們供貨，不知道你們的經(jīng)營項目是什么？如果有可能的話，合作也不一定不現(xiàn)實?！惫葶懣匆娝砬椴蛔栽?，知道是一個守舊的老人，不好在他面前做得太過分，輕輕將話題轉(zhuǎn)向?qū)Ψ礁信d趣的方向。
????“我們就是一個小小的機修所，能夠做點鉗工方面的活，電機我們也能修?！笨祻S長聽說到正事了，連忙答道。
????只是他自己心里也沒有底氣，說話的聲音也顯得很微弱。
????“鉗工啊，我們設(shè)備車間已經(jīng)有幾位八級技工了，鉗工車工焊工都有，這方面可能就不麻煩貴廠了?！惫葶懻f得很客氣。
????但老康心中卻是一涼，不過他還算沉得住氣，那個同來的拖拉機手不知道是否嫉妒，被他這么一說，忽然抬起頭來氣呼呼說道：“那你讓我們來干什么？有錢人就了不起，可以隨意消遣人么？我們可是走了二十幾里路，大清早頂著冷風(fēng)就趕過來，你們怎么能這樣欺負人！”
????“小吉！胡說八道什么呢？當(dāng)心我抽你！”
????老康又驚又怒，慌忙攔在截住話頭。他雖然不知道對方這個年輕人性情如何，但看他對人可氣，說話很有禮貌，眼中也是一片清澈，絕對不可能為了看人笑話，就鬧這么一出。再說，那個小姑娘鞍馬勞頓，跑這么遠過去請他，怎么可能只是為了讓他來當(dāng)面羞辱一番。
????郭逸銘沒有動怒。
????對于那個冒失的家伙，他是懶得理會的，只是看著老康說道：“我是對你們這個機修所比較感興趣。你們是集體所有制的吧，說來也是國家單位，怎么混得這么慘？”
????原來還是消遣，看錯人了！
????老康心頭一沉，知道沒指望了。但還是克制住自己，盡量用平穩(wěn)的語氣回答道：“集體所有制說起來是國家的，但這只是一個所有制形式，其實上面是不管的，都靠我們自營自收。就說鋼材吧，我們從工業(yè)局、物資局那里批不到原材料，都要靠我們自己去收……”
????“我聽說你們都是去那些大廠，從他們那里勻一點來用？”郭逸銘聽得很認真，插話道。
????“對！我們的材料來源，一是去國營廠礦，從他們的采購科要一點下腳料。有時候和生產(chǎn)科的人搞好關(guān)系了，也能通過他們弄一點，但都很少。除了這個辦法，就是去廢品收購站，從他們那里找到一些還能用的材料?！奔热粵]指望了，老康也不用遮掩什么，對方問得客氣，又給他遞煙，他也發(fā)不出火來，有問必答。
????“那生產(chǎn)呢？上面給你們下生產(chǎn)計劃嗎？”郭逸銘點著打火機，手送到對方面前，幫他點著煙，問道。
????“怎么可能給我們這種社隊企業(yè)下指標(biāo)！我們生產(chǎn)的東西，人家看都看不起。再說，我們又能生產(chǎn)什么，只是人家壞了的東西，拿到我們那里修一修罷了，稍微復(fù)雜點的，我們都拿它沒轍，只能送到原廠維修。”老康笑得很悲涼，“說實話，我們早就揭不開鍋了，要不然我也不會厚著臉皮跑你們這要業(yè)務(wù)了?！?br/>
????“是這樣啊……，那假如說，你們今后搞起來了，上面對你們會是怎么個態(tài)度？”郭逸銘問得更細了，看對方有些不明白，他又詳細解說道，“我的意思是，如果，如果啊，如果你們的企業(yè)搞好了，技術(shù)力量有了、設(shè)備更新了、產(chǎn)品也有銷路了，上面……，你們是歸市工業(yè)局管吧，他們會不會收回經(jīng)營權(quán)？”
????老康的眼睛一下亮了，他從對方的話里面，聽出了幾分不同的韻味，當(dāng)即激動地開口道：“不會的！我們是社隊企業(yè)，社隊企業(yè)所有權(quán)歸公社生產(chǎn)隊所有。就像上面不會給我們撥款一樣，我們?nèi)绻愫昧耍麄円矝]辦法伸手……”
????“但還是要被公社生產(chǎn)隊管，是吧？如果你們搞好了，公社生產(chǎn)隊要收回來，比如說，他們另外派來新的廠長。原材料采購、生產(chǎn)、銷售、財會都換成他們的人，你有辦法應(yīng)付沒有？中央關(guān)于社隊企業(yè)的文件，我這些天也看了，可能和你的理解有所不同。文件中對社隊企業(yè)的經(jīng)營范圍是做了具體規(guī)定的，點明了社隊企業(yè)就是為農(nóng)業(yè)服務(wù)的，而且強調(diào)不要和大工廠搶原材料，搶生產(chǎn)任務(wù)。給你們劃定的生產(chǎn)范圍，是農(nóng)機具維修、農(nóng)林水產(chǎn)養(yǎng)殖。
????可以搞得工業(yè)項目，主要是燃料、動力、采礦這些項目。可以搞水電、火電、煤礦、鐵礦這些采掘業(yè)。也可以搞化肥、廢品回收再利用、建筑、運輸這些項目……”
????郭逸銘說得頭頭是道，他在把心思轉(zhuǎn)到社隊企業(yè)這個被遺忘的領(lǐng)域后，專門對其研究了一番，也找來了國家相關(guān)政策法規(guī)，進行了一番分析判斷。
????老康聽他分析得這么透徹，心頭更是明亮，額頭的皺紋都平了不少，爽朗地笑了起來：“郭老板對我們社隊企業(yè)了解得很深啊。不錯，國家對我們社隊企業(yè)是這樣規(guī)劃的，但您也要看到，上面還說了，可以對大工廠延伸出來的零部件加工、部分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也可以作為經(jīng)營項目，五金、冶煉、化工、百貨這些，都是允許我們搞的。而且文件中還特意點出來，說社隊企業(yè)要發(fā)揮自有長處，努力建設(shè)出口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