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些時，父親將他安排入宮，去做年幼女皇的伴讀，本沒有裴璃的份，可夫子卻極力舉薦，說裴璃將來，必是卓越之才。
????最終，他們還是一道進了宮，而多了一個活潑的鳳歌，相互之間的關(guān)系也似乎緩和了許多，卻又逐漸添了另一種說不出的微妙。
????彼此會計較，她跟誰多說了一句話，對誰多微笑了幾分。
????兩個人漸漸有了某種默契--進宮之后顯得親近和睦，一出宮，便又是形同陌路。
????本以為他們會就這樣橋歸橋路歸路地過下去，可在那個下雪天，裴璃卻忽然來了，求裴凱哥跟父親說，給他娘親治病。
????裴凱哥讓他自己去求，他卻滿臉是淚，說父親不允。
????“那你找我有什么用？”裴凱哥不耐煩地甩手離開，卻在進屋之后，看見裴璃長久地跪在雪中。
????終究，他還是代裴璃，求了父親。
????可父親當時，只說了一句話：“那女人，早就該死，留到如今，已是她的福分?！?br/>
????他從未見過神色那樣陰鷙森冷的父親，再不敢言。
????裴璃的娘，終于還是死在了那個冬天。
????而裴璃，再也沒有真心地笑過。
????后來的歲月中，他們之間，便只剩下明爭暗斗，直至今日。
????可是當聽人回報，說裴璃已經(jīng)永遠離開帝都，那一刻，他的心，竟驟然抽痛，仿佛空了一塊。
????他們畢竟是……兄弟。
????哪怕本無血緣，哪怕恩深怨重，也彼此相伴了二十年。
????窗間，漸透初曉，悠悠忽忽地沁進來，慢慢覆蓋籠罩這里的一切，舊時事，隔年影，如虛浮的紗，在那淡光里，輕輕地打個回轉(zhuǎn)，便又飄遠不見。
????仿佛在某個角落，隱隱約約地響起一聲“大哥”。
????裴凱哥驀然回頭，卻又轉(zhuǎn)瞬醒悟，那不過是幻覺，半合起眸，唇邊泛起一抹酸澀的笑……
????當他終于走出那間屋子，掩翠居的仆役，都驚愕地望著他。
????裴凱哥沒有言語，走出了這個屬于裴璃的地方。
????這里，還是為他留著吧。
????即便，他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當裴凱哥回到卓然館，一直等著的屬下立刻迎上前來，呈給他那裴密信。
????他看完，緊蹙起眉：“什么時候送來的？”
????“昨天半夜?！蹦侨说幕卮?，讓裴凱哥眼神滯了滯，然后立即上馬，直奔城門口。
????當他看見那個高懸的青銅面具，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又轉(zhuǎn)而策馬進宮。
????此刻的米蘇，正準備上早朝。
????看見裴凱哥急匆匆地趕到，問了句：“怎么了？”
????裴凱哥走上前一步，低沉的聲音中，帶著嘆息：“他走了?！?br/>
????米蘇一愣，隨即點了點頭：“我知道，昨天已有人向我稟報過?！?br/>
????她以為，他說的是裴璃。
????裴凱哥將那裴信遞上：“這是他臨走前轉(zhuǎn)交給我的，怕叛變的影衛(wèi)，會對你不利?！?br/>
????米蘇的嘴唇，頓時一白，手指僵住。
????“其實……”裴凱哥不知道該怎么說，猶豫不絕。
????米蘇卻深吸一口氣，立即打斷：“什么都別說了，現(xiàn)在既然其他事已告一段落，今日下朝后，我要去安葬父親?！?br/>
????裴凱哥的話，頓時被堵在喉間，無法言說。
????而米蘇則逃也似地匆匆離開，甚至不肯等裴凱哥一同去上朝。
????一直到拐過那個回廊，米蘇的腳步才慢了下來，仰起臉，望著頭頂花架上垂下來的那一串翠綠，緩解自己眼中的淚意……
????那日下朝之后，她喬裝改扮出宮。
????當馬車漸近城門，她看見了那個青銅面具，頓時身一震，心劇烈地痛。
????她明白，他是想告訴她，戴面具的惡魔，已經(jīng)和所有的幽冥衛(wèi)一樣死了。
????可是，即便他現(xiàn)在摘下面具，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卻仍舊無法抹去，心中的傷口，永遠存在。
????行至郊外，裴凱哥在等那里等她，米策的墓，已經(jīng)砌好。
????她一步步走過去，在墓前跪倒，握著袖子，緩緩橫灑過一杯酒，伏下叩首。
????今日她能給父親的，只有這樣一處簡陋的孤冢。
????有些事，他畢竟是做錯了，她也無法屈意為他正名，為他風光厚葬。
????許久，她才直起身來，眸光穿過樹林，看向遠處的另一處孤冢。
????“我還要去拜祭……”后面的稱呼，她沒有說出來，只是提了籃子，慢慢往前走。
????裴凱哥揮手讓其他人暫避，自己默默地跟上。
????越接近那座墓，米蘇的腳步越沉重，眼中淚光瑩然。
????終于到了墳前，她跪了下來，指尖顫抖著點燃紙錢，火苗在風中凄然搖曳。
????“對不起?！彼偷偷赝鲁鲞@三個字，已是泣不成聲。
????直到一切揭開，她才終于明白，當初為何嬤嬤對她的感情，那般復(fù)雜。
????她的這張臉，和母親一模一樣，嬤嬤每次看見的時候，該是怎樣百感交集的滋味??？
????可最終，嬤嬤還是放下芥蒂，將她當做了女兒。
????“娘……”她痛哭失聲，連磕了三個響頭。
????只愿來生，我能真正成為你的女兒，侍奉孝順您一輩子。
????風過樹林，似在嗚咽，孤雀在空中盤旋哀鳴。
????二十年前那段恩怨情仇中的兩位主角，如今在這荒野中，墳?zāi)惯b遙相對，不知他們的魂魄若是偶然再相遇，又會是怎生一番光景……
????直到傍晚，米蘇才離開，進城之時，她又看見了那個青銅面具，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垂下睫毛，低低地說：“示眾之效已足夠，將城門上的那些……找個地方，埋葬了吧?！?br/>
????裴凱哥輕應(yīng)了一聲，目中有嘆息之色。
????回到了宮中，不知是今日吹風過久，還是因大事已盡，暫時松了精神，米蘇覺得異常困倦，連晚膳都幾乎沒吃，只為鳳歌喂了蠱，便倒頭就睡。
????然而，這一睡，她便徹底昏沉，頭上的筋脈，似被什么在拉扯，疼痛得厲害，眼睛也怎么都睜不開，連呻吟都似被壓住，怎么也叫不出聲來。
????幸虧進來察看的宮女，發(fā)現(xiàn)她臉色慘白，滿額虛汗，才察覺有異，但連聲叫她，都不見米醒。
????宮人們慌了神，立刻找御醫(yī)，同時也派人去向裴凱哥稟報。
????當裴凱哥趕到宮中，太醫(yī)見了他，直搖頭嘆氣。
????裴凱哥急忙摒退了其他人，詢問米蘇的病情。
????“陛下原本就虛弱，體內(nèi)又蓄積了多種余毒，最近大約還……”太醫(yī)小心地看了一眼裴凱哥，有些許遲疑。
????“但說無妨。”裴凱哥揮手，心中擔憂至深。
????“最近應(yīng)是經(jīng)歷了太多大悲大喜，所以現(xiàn)在身體已是極度虧損，而且……”太醫(yī)望了一眼房中另一張床上的鳳歌：“據(jù)說還要每日以血喂蠱，如此下去，恐怕……”
????他不敢說下去，裴凱哥輕閉了下眼，還是咬牙追問：“恐怕會如何？”
????“恐怕熬不了多久，便氣血枯竭?！碧t(yī)的話，讓裴凱哥的身體，猛地一震。
????“一定……會這樣嗎？”他的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太醫(yī)安慰：“不過陛下是至尊命格，也并非……一定渡不過此劫，小臣會用奇珍異材，為陛下調(diào)養(yǎng)，但是王爺最近請一定要多為陛下分擔，萬不可使她再受刺激或是太過勞累，情緒平穩(wěn)，才能更平安?！?br/>
????“我記住了。”裴凱哥忙應(yīng)下，太醫(yī)隨即告退去配藥。
????裴凱哥坐在中間的圓凳上，看著左右兩張并排擺放的床上，兩張同樣蒼白的面容，心中惻然。
????此刻的米蘇，正在夢魘中掙扎。
????初時，是那片血的汪洋，被挖了眼睛的頭顱，滿地的尸體，和漫天的火光。她在其中慌亂穿梭，看見那個戴青銅面具的惡魔，站在遠處，放肆地狂笑。
????可下一幕，那個惡魔卻緩緩揭下面具，變成了夜騏。
????她恍惚地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周圍的場景竟變了，成了北越宮中，素凈的梅園。
????夜騏來到她面前，溫柔地為她拭淚，將她擁在懷里，說“一切有我”。
????她在心里，告訴自己不應(yīng)該，卻又忍不住，漸漸沉溺。
????可身后，卻忽然傳來父親的怒喝：“滅門殺父之仇，你怎能忘卻？”
????她驚惶回頭，看見父親口中溢出的鮮血，濺在地上，開出火紅妖異的花朵，蔓延極快，最后鋪天蓋地而來，將她卷進去，除了滿目的紅，再也看不到其他，身體似被那蛇般的花瓣，撕扯，吞噬……
????“不……不要……救我……”她在夢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指尖艱難地搜索著，想要抓住什么。
????裴凱哥心如刀絞，握緊了她的手，俯下身在她耳邊，一遍遍地說：“別怕，我在?！?br/>
????她這才慢慢平靜下來，重新陷入昏睡。
????裴凱哥將額抵住床沿，沉沉嘆息。
????如今，他只能盡力，陪伴她和鳳歌，平安渡過最艱難的這一段時光。
????然而，就在之后第三天的夜里，有密探傳回消息：裴璃已出了大驪，而在踏出邊境的那一刻，便有不明身份的人，前來接應(yīng)……
????裴璃當初自帝都離開，一路茫然前行，他知道，即便留在大驪，他也很難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最終心一橫，出了裴城。
????然而，站在這四國交界處，心中更是悵惘，天地遼闊，他卻不知去何處安身。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有細微的異響，只見四面的黃沙，忽然有一道道隆起，自遠處呼嘯而來。
????這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隱術(shù)，他立刻拔劍出鞘，嚴陣以待。
????不出他所料，瞬間，便有數(shù)人自沙中躍出。
????初時，他只以為是米蘇或是裴凱哥派來的，滅口的暗人，心中極度憤恨，打算痛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