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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漢 第二十七章 用武

公孫珣與韓遂其實并不是很熟悉……在洛中這段時間,他倒是盡力跟這些人物交流了,但是一個未加冠的白身士子,實在是很難取信于人。
  畢竟,許攸那種貪財?shù)娜耸翘乩?,而呂范實在是個出身寒微的窮光蛋,至于眼前的韓遂韓文約,人家很年輕的時候就名動西涼,然后甫一加冠就被舉為孝廉,來到京城后也是跟曹操、袁紹這種人為友……雙方也就是經(jīng)許攸介紹,見過兩次面,通了姓名而已。
  連握手言歡都沒成!
  而此刻,正是這兩個略顯陌生的熟人,端坐在同一輛車子中,晃晃悠悠的往洛陽城中趕去。
  “又堵了?!表n遂扶著車子笑道?!皝頃r就是這樣,走時還是這樣,這群人就沒想過此路不通就繞著走嗎?”
  公孫珣聞言當即回首吩咐:“繞到西門,走白馬寺入城?!?br/>  “哎呀?!避囎庸者^彎來,看著洛陽北門亂糟糟的一團,韓遂繼續(xù)笑道?!氨遍T堵成這樣,幸虧曹孟德現(xiàn)在不是洛陽北部尉了,不然今日可是要杖斃上千人的!”
  這下子,公孫珣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出來……因為想想還真的挺好笑,曹孟德因為人家宦官的叔叔犯了宵禁就把人活活打死,這次輪到他發(fā)小袁本初的賓客,還是上千人因為堵車一起犯宵禁,真要是還在那個位置上,是頂著宦官的憤恨與嘲諷無視掉呢還是無視掉呢?
  “說起來?!崩@道以后,車子行駛到比較空蕩的道路上,韓遂忽的正色了起來。“我能與袁本初相交,靠的還是曹孟德書信引薦……”
  “原來如此?!?br/>  “想想也是,人家袁本初一日之間號稱‘天下楷?!?,他母親去世,三千賓客爭相吊唁……”韓遂繼續(xù)正色道?!皼]有路子,怎么可能入他的眼?!?br/>  公孫珣閉口不言,畢竟,對方本來就是奉命問罪的,既然說到這里了,那接下來自己恐怕要難以應對了。不管如何,在人家剛剛去世的母親墳前咆哮失禮,總歸是被這么多人一起親眼所見,根本推脫不開……而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說起來,公孫少君可曉得,為什么是袁本初變成了‘天下楷?!皇撬堑粘龅母绺缭蛘叩粘龅牡艿茉g呢?”
  預想中的問罪沒有到來,反而是這么一個似乎早有定論的問題。
  “不是說袁本初先天神武,后天勤勉嗎?”公孫珣似乎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我倒是不以為然?!?br/>  公孫珣猛地抬頭去看對方,卻發(fā)現(xiàn)暮色微光之下,對方正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二人對視良久,終于還是公孫珣忍不住先開了口:“愿聞文約兄高見?!?br/>  “袁本初固然有他的出色之處,但天下出色的人物難道就只有一個袁本初嗎?”韓遂凜然笑道。“我韓文約自問也是一代人杰,為何不能是天下楷模?你們公孫兄弟也算是遼西俊杰,為何就不能是天下楷模?說白了,天下楷模這四個字,以及今日這三千賓客,八成還是因為他們袁氏是四世三公。所以說,真換成袁公路,今日這情形也是差不離的?!?br/>  公孫珣緩緩點頭:“文約兄所言切中要害,只是,人家袁本初畢竟是從兄弟中脫穎而出,得到了上一輩的欣賞與認可……”
  “真的是脫穎而出嗎?”韓遂冷笑道?!皟晌辉?,尤其是周陽(袁逢字)公,真的特別看重自己這個小婢養(yǎng)的兒子嗎?”
  公孫珣此時已經(jīng)不敢輕易接口了,天知道這并不熟稔的韓文約到底是怎么一會事?
  “世家子弟,各司其職罷了。”韓遂沒有理會對方的反應,而是自問自答,并從另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角度對袁紹今日的風光做出了解釋。“袁氏三子,亦各有所切也……”
  什么意思?
  按照韓遂的說法,袁紹袁本初的這種出位,很可能是大漢第一名門,四世三公的袁家對下一代的角色安排,并沒有什么偏向性在里面。
  比如說,袁基是嫡長子,他的角色就是守戶犬,職責就是要好好讀家傳的《孟氏易》,然后承襲爵位,學他叔叔袁隗一樣將來當個尸位素餐的三公九卿;
  再比如說,袁術是嫡次子,他就是要迅速的往上走,做最好的官,最有實權的官,而且越快越好,越早越好,與自己哥哥袁基一進一退,一急一緩,相互照應……很多人都說,袁公路三十歲左右就能做到超品大員,這不是沒緣故的;
  至于袁紹,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風險投資,甚至可能跟大部分人想的相反……他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因為出身的緣故,算是家族中的一枚棄子!
  畢竟,這年頭作為一個士人太出位是要冒風險的,須知道,上一位‘天下楷?!墒潜换鹿倩罨畲蛩涝诒O(jiān)獄里的。
  “但是這風險卻不能不冒,”車子沿著護城河外面的官道不急不緩的向前,韓遂卻忽然停下了話語。“公孫少君可明白這里面的道理?”
  公孫珣早已聽得入迷,此時驟然被問,竟直接脫口而出:“莫非是黨人領袖缺位?!”
  “妙!”韓遂猛地一拍巴掌?!罢侨绱耍幌牍珜O少君也是個聰明人……那你可知道,之前黨人的領袖都是哪些人?”
  “黨人中聞名天下的人物太多,但要說到領袖二字,我能想到的反而不多?!痹捯呀?jīng)說到這份上了,公孫珣反而放開了?!叭羰钦f錯了,文約兄不要見怪?!?br/>  “且試言之?!表n遂不以為意道。
  “當今河南尹朱野之父,南陽朱穆,可算是昔日黨人領袖?”
  “朱穆宰相子孫,南陽巨族,且首倡滅宦,他不算領袖誰又算呢?這確實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黨人領袖?!?br/>  “然后,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陳蕃……這應當是最無爭議的了?”
  “這是自然,無需多言?!?br/>  “還有就是……就是上一位‘天下楷模’李元禮了,潁川李元禮應當也算是領袖人物吧?”
  “李元禮是黨人的名望所在,確實是一位領袖。”韓遂點頭笑道?!熬偷竭@里為止吧……我實在是不曾想公孫少君是個如此伶俐的人物,心里竟然如此通透!”
  公孫珣也笑了。
  其實,二人對話中的關鍵并不在于這三人的姓名,而是這三位領袖人物的籍貫——南陽、汝南、潁川。
  黨人之論起于河北,但實際上撼動天下時卻是靠著汝南、潁川、南陽三郡士人。畢竟嘛,汝潁一體,宛洛并稱。
  不過,話又得說出來,河南尹朱野的父親,南陽朱穆在第一次黨禍之后就憂憤而亡;天下楷模,潁川李元禮在第二次黨禍后被拷打而死;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陳蕃在九月政變中被拖入監(jiān)獄中當場虐殺……自此以后,黨人的領袖位置就一直空懸!
  而既然是空著的,那任何人就都可以去爭一爭了。
  比如,三世三公的弘農(nóng)楊氏明顯就有些蠢蠢欲動,關東的諸公,比如什么八廚中的幾位啊,也有些不太安生……這時候你讓汝南袁氏如何自處?說到底,楊賜雖然地位卓絕,但他畢竟是弘農(nóng)人,是關西人,而黨人的中堅一直都是汝、潁、南陽三郡的人物……大家翹首以盼啊!
  而且再說了,上兩次黨錮之禍中袁氏的袖手旁觀就已經(jīng)引起了士人的巨大不滿,再這么下去,真以為黨人是露天茅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連高高在上的劉家人都不能無視黨人,你袁氏就可以了?
  所以說,主動也好,被迫也罷,除非汝南袁氏想要自絕于汝潁宛洛的士人,否則他們是不可能放棄這黨人領袖位置的。
  那么此時,這個小婢所生,又過繼給了一個空門,還能力不錯的袁紹袁本初,豈不是最佳人選?
  真有一日事成,宦官誅滅,黨人大興,那袁本初自然可以讓袁氏更上一層樓;若是不成,這袁紹‘無父無母,獨占一門’,棄了也就棄了。
  “這才是世家之道啊!”韓遂冷笑不止?!澳菞钯n但凡能多兩個像樣的兒子,哪里需要親自上場?”
  公孫珣閉口不言……實際上,他此時已經(jīng)對韓遂的這種說法深信不疑了。
  說白了,袁紹本人是否比袁術、袁基更出色,其實并無大礙,只要不是太差就行了;袁逢、袁隗是否疼愛,或者討厭這個兒子其實也無妨,只要他們愿意把資源和家族名號給對方用就行了;甚至袁本初本人是主動還是被動,都沒有太大關系……真正的關鍵是,自從那場血淋淋的九月政變算起,汝潁宛洛的士人已經(jīng)被壓制了足足七八年,他們?nèi)琊囁瓶?,真的已?jīng)等不及了!
  這個時候,必須要有一個能讓大家團結一致的天降領袖!而袁紹既然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出色,那自然可以在第一天就接受李元禮的隔空傳位,成為天下楷模!
  “明白了吧!”韓遂看到對方良久不語,不免失笑道?!霸境踅袢罩?,本就是人家宛洛汝潁的士人在做戲與天下人看,你說你那兄長,一個邊郡來的土包子,竟然真的為此事生氣了?難道他不曉得,袁本初那地方,本來就沒有我們邊郡士人的落腳之處嗎?!”
  公孫珣盤腿坐在車上,彎腰朝對方行了一禮……因為他曉得,對方這是維護自己兄弟來了,而不是問罪。
  “不過,你那兄長雖然愚鈍一些,我卻格外高看他一眼。”韓遂忽然又正色道?!氨溯呏性咳耍砸暽醺?,視我等邊郡之人為無物,既如此,還不如學你兄長那樣拂袖而去,省的受氣呢!這一點,他比我韓文約強!”
  公孫珣喟然長嘆:“話雖如此,可是來時也曾有一位長輩提醒過我,說著內(nèi)地,宦官士人互不兩立,而我輩雖然出身邊郡,卻總得擇其一而從之……如今這情勢,總不能投靠宦官吧?”
  “投靠宦官倒也未必。”韓遂依舊正色。“但也要在士人面前有所自愛……”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搖頭道?!白詯垌毜挠兴?。文約兄郎官期滿,怕是馬上就要外放回西涼了,屆時握有兵馬,自然有所恃。而我們兄弟,此番不過是入京求學……”
  “這就是我要說與你的另一件事了?!表n遂也跟著搖頭道?!澳銈冃值芊鞘菬o能之輩,恰恰相反,是能耐太多,以至于對自己產(chǎn)生誤解,有了非分之想……你們能拜入盧公與劉公門下,并得到他們看重,已經(jīng)是幾個游學邊郡士子能做到的極致了!再往后,真以為那些中原人會敞開大門視我等為心腹肱骨嗎?”
  話到這里,韓遂忍不住敲著車子的外檐提醒道:“須知道,吾輩邊人,歸宿終在邊關,洛陽雖好,卻實非你我用武之地!”
  公孫珣趕緊再度屈身:“多謝文約兄指教!”
  “指教不敢?!表n遂也喟然道。“我今日也是有感而發(fā)罷了。再說了,這天下紛紛擾擾,不知道什么時候形勢就會變的晦澀難明起來,你我同為邊郡出身,又如此投緣,不如做個結識,日后方便相見。”
  公孫珣聽到這話后實在是忍不?。骸案覇栁募s兄,為何說這天下形勢晦澀難明?如今這天下可是難得太平……”
  韓遂聞言愈發(fā)無奈:“我也不瞞你,雖不曉得其他地方如何,但我們涼州一地,自大漢立國算起就羌亂不止,朝廷百年征伐,雖然每次都能勉強壓制,但卻從未根除。而且,去年我從涼州入洛,沿途所見,從金城到長安,幾乎全被戰(zhàn)亂掏空,流民滿地,白骨露在路邊都沒人收拾……”
  聽到此話,公孫珣驚愕之余卻也是篤信無疑。
  驚愕是因為,他本來以為如河北那般表面安定、底下不堪,已經(jīng)是末世之像了,沒成想西邊竟然已經(jīng)把亂像擺到了表面;篤信無疑則是因為,西涼那地方畢竟是百年羌亂,三次大征,亂成那樣倒也能理解……更重要的一點是,如今他心里隱約也有所準備,這大漢朝如此體量,若不是內(nèi)虛外火一起來,斷然不可能說倒就倒的。
  “等朝廷諸公騰出手來遲早會安撫的?!毙睦锶绾蜗氲那也徽f,但嘴上公孫珣卻也只能如此說了。
  “可笑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聽到對方如此勸解,韓遂反而愈發(fā)憤恨?!暗珌淼铰尻柌虐l(fā)現(xiàn),這群關東人根本不把我們邊郡放在眼里。你們幽州還算好的,畢竟河北諸郡心里都明白,要是幽州邊郡崩壞,那河北一馬平川再無遮擋,可西涼……這群關東士人,不說去收拾人心,反而有人覺得西邊有三輔之險,不如從容放棄西涼,割肉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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