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劉徹出了椒房殿，衛(wèi)子夫才在長御的攙扶下起身，幽幽嘆道：“陛下還真是寵愛去病，倚華，你說，陛下可有這樣看重據(jù)兒？”
　　倚華道：“皇后莫多心，冠軍侯亦是衛(wèi)家人。”
　　衛(wèi)子夫微微笑道：“我怎會不知，去病是我衛(wèi)家人，只是人總是這般，容易多心�！�
　　河西之戰(zhàn)后，霍去病如日中天，陛下的寵愛有增無減，甚至連他的婚事，都要先得到陛下的首肯，即便是她，也不得不多幾分謹慎小心。
　　倚華道：“只是為何殿下不趁此機會，為冠軍侯和公主定下婚事呢？一來能夠保障公主日后生活無憂，二來又可讓冠軍侯與太子更加親近�！�
　　衛(wèi)子夫依靠著憑幾，“諸邑如今十四，年紀與去病倒也相配，只是她脾氣大，不像衛(wèi)長那般性子柔順，兩個人若湊到一起，難說是福是禍。”
　　只是可惜，衛(wèi)長和曹襄的婚事一早便被平陽長公主定下了，去病那時還不過是個侍中，她權(quán)衡之下，自然是傾向于襲爵萬戶侯的曹襄。
　　衛(wèi)子夫搖了搖頭，“陛下生性多疑，去病又生性不羈，索性將這一切都拋開，從外面挑個身份不低的貴女給去病，皆大歡喜�！�
　　阿姐的兒子，亦是她的親甥，看著那個垂髫小兒一點點經(jīng)受磨礪，成長為如今弱冠之年英武勇健的郎君，戰(zhàn)功赫赫，得封列侯，她不是不欣喜的。只是她想起，陛下對據(jù)兒雖然也十分寵愛，但是似乎少了這么一分親昵，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絲惋惜來。
　　對于霍去病，她便懷著這樣的欣喜與隱憂。
　　劉據(jù)出世之前，她膝下無子，衛(wèi)少兒常常帶著去病入宮。猶記得那時她被封為夫人，入住承明殿不久，那時的霍去病也不過五六歲，天不怕地不怕，活潑好動，拎著小竹馬在未央宮里啪嗒啪嗒地跑來跑去，還會用自己做的小彈弓去射樹上的鳥兒。
　　陛下剛下朝，回到后宮，被不知道哪里來的彈丸射中了衣擺，本來正要大怒，卻看見一個騎著小竹馬的孩子跑過來，扎著兩個總角，極精神，扯著他的冕服道：“我的彈丸呢？”
　　陛下那日被耿直的汲黯毫不客氣的直言諍諫，“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堯之治乎？”默然而怒，變色罷朝，正欲發(fā)怒，誰知道一看見小小的霍去病那雙黑曜石一般圓溜溜的眼睛，不知為何怒意便消了一半，問他，“你是誰？”
　　霍去病抬頭才能看到他，帶著小神氣道：“我是霍去病�！�
　　她聽聞外甥沖撞了陛下，驚慌而擔憂地趕出來，卻看見承明殿的殿角，陛下和去病正一人一個小彈弓，比誰射的準。
　　本來應該龍顏震怒的陛下一臉認真地和一個不到他腰間的小娃娃比著射彈弓，她愣了一愣。
　　陛下很喜歡去病，自此后便常常帶他在身邊，親自教他騎射，帶他讀書。
　　如今的霍去病，身上不自覺地便會帶出陛下的影子來。
　　倚華笑著為她奉上茶湯，道：“殿下，太子剛封，需要家族助力，冠軍侯越受陛下看重，越是好事�！�
　　衛(wèi)子夫搖了搖頭，接過她手中的茶湯，“陛下深忌外戚，竇氏田氏皆是前車之鑒�！彼�頓了頓，“不過你說的也有理，去病受陛下看重，也是好事�！�
　　柏梁臺高達二十丈，位于未央宮西，鑄銅為柱，香柏木為梁，香聞數(shù)十里，故名柏梁臺。
　　大雪方停，天地之間皆是瑩瑩雪光，柏梁臺頂?shù)你~鳳上也落滿了雪，似是隨時都會臨風而去。柏梁臺內(nèi)卻是暖室如春，觥籌交錯，燈架上的盞盞燭火將殿內(nèi)照耀得如同白晝。
　　今日在席者，除了霍去病，還有衛(wèi)青、趙破奴、張騫等人。霍去病劉徹此宴，既是為了替霍去病趙破奴等接風洗塵，也是存了嘉獎臣屬之意。酒至半酣，他望下去，除了滿目的金玉珠光，舞女歌姬，便是那些為他浴血奮戰(zhàn)，開疆拓土的大漢將領們，又舉起酒卮，道：“君幸酒�！�
　　陛階之下，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紛紛舉觴。
　　他冷眼看著，舞女眼波流轉(zhuǎn)，歌姬聲含情意，而霍去病卻好似全然不知，只是看著面前食案上的飲食酒漿，和身邊的將領對飲或是低聲談話，偶爾他的目光也會落到殿中歌舞的女子身上，只是那目光輕飄飄的，就似是在觀賞一只起舞的孔雀，或是一只高歌的黃鸝，并無半分欲念。
　　這時他才想起椒房殿中衛(wèi)子夫的話，衛(wèi)少兒的隱憂他也不是猜不出來，莫非這去病，當真……
　　直到后半場時，他的目光瞟過，看見霍去病終于頗有興趣地看著一人，他這才放下了心，想看看是哪個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饒有興趣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險些噴了酒液出來。
　　霍去病目光所指的，卻是捋須飲酒的張騫。
　　劉徹放下手中酒卮，似是閑話家常一般，對霍去病道：“去病，過了年節(jié)，該滿二十了吧。”
　　霍去病收回看著張騫的目光，回道：“是�！�
　　劉徹點頭道：“此次受降，你功不可沒，朕心甚悅，你可有所求？”
　　向來都是陛下賜下恩寵，席間一些臣子聽劉徹此言，不由得露出了艷羨之色，暗嘆一聲，冠軍侯當真是圣寵不衰。
　　霍去病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此是臣分內(nèi)之事，不敢居功�！�
　　劉徹把玩手中酒卮，“既然你無所求，那朕便替你做主了。男子二十曰弱冠，當成家而立業(yè)，你位居列侯，功業(yè)已成，是該成家了�，F(xiàn)下的冠軍侯府過于狹小，不如賜你一所新邸，再為你覓一位賢淑女君。”
　　霍去病霍然抬頭。
　　劉徹字字句句，似是漫不經(jīng)心，卻似是鐘磬，一聲聲地擊打在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