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皇宮萬籟俱寂，別說蟲鳴鳥叫，連遠遠傳來的腳步聲，本也該因為重重回音而大老遠就能讓人聽見的。
????不過今晚下了雪，地上積了不薄的一層白雪，燭火微光借著雪地的映襯能夠照出周圍一片不小的范圍，千層底緞面黑靴踩上去悄然無聲，偶爾傳來的寒風(fēng)正好將前方的話語送入皇帝的耳朵。
????“太子的命也太硬了，聽說出生的時候是帶著胎毒的，最后也還能活下來……”
????“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冊封太子當年，生母就死了……”
????“生母？”
????“就是紀妃！”
????“啊，連生母都克死了……難道陛下這回真的要廢太子了嗎？”
????“現(xiàn)在不都說那幾次天現(xiàn)異象，其實是與太子有關(guān)么？”
????“噓……”
????“怕什么，現(xiàn)在外頭都傳遍了，又不是咱們先說的，他們個個都這么說，你想啊，如今陛下龍體欠安，會不會也與太子有關(guān)，因為命硬，克死了母親，還要……”
????聽到這里，跟在皇帝身后的小黃門臉色一變，當即就要上前去制止他們繼續(xù)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但他剛跑出幾步，胳膊就被拽出了！
????小黃門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居然是皇帝拉住他。
????不僅如此，皇帝還用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發(fā)出聲音。
????小黃門有些惶恐，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從小在宮廷里長大的他知道自己今晚聽到的這些話，本來不應(yīng)該讓自己聽到的，而他就算聽到了，也要通通忘記。
????尋常情況下，前面那兩個說話的人若是被捉住，必然是要杖責到死的。
????但現(xiàn)在皇帝居然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聽了好一會兒。
????直到那兩個人聊起別的話題，他才轉(zhuǎn)過身，往來路走，竟也不去追究那兩人的罪責了。
????他連忙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面，皇帝的步伐出乎意料地快，幾乎不像仍在病中的人。
????“陛下……”小黃門忍不住出聲。
????皇帝卻好像沒聽到似的，越走越快。
????一直走到乾清宮的臺階下面，他才停了下來。
????臺階上站著一個人，與他遙遙相望。
????看到對方的時候，皇帝臉上的表情驀地就放松下來，甚至露出在親生母親面前都不曾展露過的柔情。
????他并作幾步上了臺階，嚇得身后的小黃門緊緊跟著，又不敢伸手去扶，就怕皇帝一個踩空忽然滾落下去。
????幸好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迎接他的人站在宮門前，朝皇帝伸出雙手，將后者的手穩(wěn)穩(wěn)接住。
????“陛下為何深夜出去閑逛，還穿得這么少，若是病上加病如何是好？”那人沉下臉色，她對皇帝說話的語調(diào)甚至有些放肆，但皇帝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依賴的笑容。
????“萬姐姐，你晚上還是過來陪朕睡罷，沒有你，朕晚上睡不著?！彼氖畾q的老男人了，還帶著撒嬌的語氣，若這樣的話是由一個皇帝說出來的，就更令人驚悚了。
????不過對方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皇帝這樣說話，也并沒有因為這些話就放軟語調(diào)或身段，依舊硬邦邦道：“陛下后宮佳麗甚多，只要您愿意，夜夜都會有新人陪伴，怎么還需要我這樣的老太婆？”
????皇帝笑道：“萬姐姐不老，在朕心目中，萬姐姐永遠也不老?！?br/>
????二人手牽著手，依偎著進了乾清宮后面的寢殿。
????小黃門在后面悄悄地抹了把汗，看向那個挽著皇帝的手的高大女人，心中莫名有些敬畏。
????這個女人并不漂亮，她與皇帝相處時不需要像其他嬪妃那樣小心翼翼地討好，而是想笑就笑，想怒便怒，生起氣來甚至咒罵撒潑，帝王的面子也不給。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個接一個地出生，后宮依舊沒有人能夠取代她的地位。
????就算這個女人比當今太后還要大上一歲，以至于太后死活不肯讓她當皇后，但是除了這個名分之外，她的一切用度，早就超越了現(xiàn)在的皇后，在皇帝的堅持下，內(nèi)宮外朝，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一點。
????即使沒有綺年玉貌，她在皇帝心中，也永遠是獨一無二的。
????聯(lián)系到方才皇帝聽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也沒有絲毫反應(yīng)的情景，小黃門心頭咯噔一聲，禁不住偷偷地想，難道這一次，太子真的要被廢了么？
????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那一夜在宮里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皇帝聽見了什么，又萌生了什么想法。
????成化二十二年十二月底，這注定是一個并不平靜的年份和月份。
????不過，不管局勢如何內(nèi)緊外松，該過的日子還是要過的。
????換不換太子，不說對尋常百姓沒有任何區(qū)別，就算對大多數(shù)官員來說，其實也沒什么影響。
????彭逸春剛升任刑部尚書不久，按照慣例，就算行事低調(diào)不想大肆宴客，請同一個衙門的同僚下屬吃個便飯總該是要的，大家辛辛苦苦跟著上官干活，以后也還要朝夕相處，當上官的總不能什么表示也沒有。
????飯局定在了仙客樓，彭逸春也邀請了唐泛，這不僅是因為唐泛現(xiàn)在在內(nèi)閣掌管的就是刑部，更因為如果沒有唐泛的舉薦，彭逸春也不可能當上這個尚書——他在刑部的資歷雖然長，可一直以來頭頂上都有人壓著，以前是梁文華，后來又是別人，這次唐泛原本也可以身兼刑部尚書的，若不是他主動讓出權(quán)力，現(xiàn)在只掛了尚書銜，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彭逸春。
????有鑒于此，彭逸春知恩圖報，心中自然對唐泛感激甚深，在日常部務(wù)上也一反以前得過且過的混日子風(fēng)格，盡力配合唐泛的腳步。
????上行下效，部堂大人與內(nèi)閣關(guān)系融洽，大家不需要將精力花費在無休止的扯皮與應(yīng)酬上，日常效率自然也大大提高。
????在內(nèi)閣與六部相對應(yīng)的組合里頭，唐泛與彭逸春這一對，算是彼此配合最默契的了。
????刑部里胥吏不少，不過這次請的只有六品以上官員，這些人坐滿兩桌也足夠了。
????彭逸春提前在仙客樓訂下一個包間，正好擺上兩桌。
????今日散值之后，品級低的刑部官員便互相約上陸續(xù)到來。
????官場上素來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官位越高，來得就越晚，所以等這些主事郎中們坐下來之后，侍郎與尚書等部堂高官卻還沒到。
????唐泛倒不是故意遲到，只因這會兒他還在內(nèi)閣開會呢。
????先到的人閑來無事，就天南地北地聊天，聊著聊著，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唐泛身上。
????作為如今內(nèi)閣里資歷最淺的閣臣，唐泛卻是許多人羨慕的對象。
????不說入閣，放眼三品以上的官員，也未必有像他這樣年輕的。
????在場的人還有不少人，是當年在刑部與唐泛打過交道的，誰也沒想到那個小小的五品主事，會在幾年間就平步青云至此，看看人家，再瞧瞧自己，難免生出幾分或感慨或不平的復(fù)雜情緒。
????想當初，唐泛得罪梁文華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的仕途會就此完蛋，至好不過是重新去地方上當個小吏，若非有大機遇大造化，是絕對不可能再回京的，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那人去了都察院，又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這下大家對他就不止是只能仰望了，他們中間的絕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甚至也不可能達到唐泛那樣的高度。
????雖然人人都說做官苦，在內(nèi)閣里熬資歷更苦，但若是可以交換的話，估計現(xiàn)在人人都愿意去內(nèi)閣里熬資歷了。
????“君器，近來關(guān)于頻現(xiàn)天象之事，唐閣老可有與你說過什么嗎？”賀軒剛坐下來，就聽見有人這么問他。
????作為唐泛姐夫的弟弟，賀軒在剛進刑部時，著實讓不少人羨慕，但過了不久，大家就都知道唐氏與賀軒兄長和離的事情，看他的眼光馬上有了變化，覺得賀家真是有眼不識珠，放著這樣的姻親關(guān)系不經(jīng)營，居然還跟唐氏和離，又私底下嘲笑唐泛那姐姐也不知是何等韓服，以至于賀軒兄長拼著前程不要，也要跟這樣的女人和離。
????后來唐泛的仕途幾經(jīng)波折，起起伏伏，大家又覺得賀家實在是有先見之明，知道唐泛仕途坎坷便早早與之脫離關(guān)系，免得什么時候就被他連累了。
????誰知道一眨眼，唐泛又入了閣，變化之快令人瞠目結(jié)舌，完全反應(yīng)不過來。
????此時便有些人認為唐賀兩家關(guān)系定然是水火不容，想趁著唐泛偶爾到刑部走動的機會，當眾給賀軒下絆子，想以此討好唐閣老，但唐泛非但不領(lǐng)情，反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賀軒十分親切，還詢問了他不少關(guān)于刑部的日常事務(wù)，根本不像是兩家有仇的樣子。
????這下子，大家又都看不懂了，但他們也由此明白一個道理：沒事不要亂拍馬屁，因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不小心將馬匹拍到了馬腿上。而唐閣老也不是那種喜歡公報私仇的人，更不會將私怨帶到公事上來，任何想要借賀軒來討好或打擊唐泛的手段都不可能成功的。
????最近頻頻天現(xiàn)異象，唐泛劉健在內(nèi)閣當眾與萬通沖突，這件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劉吉撕毀聯(lián)名奏疏更是被傳為笑柄，像這樣的大事，即便與他們沒有最直接的關(guān)系，但太子廢立關(guān)乎社稷，內(nèi)閣都鬧成這樣了，連懷恩也被外放南京，皇帝的態(tài)度卻晦暗不明，大家嘴上不說，心里卻很是忐忑不安，總希望能早點得知一丁點□□消息，免得頭上的天都變了，自己還惶惑不知。
????所以一聽這話，大家就紛紛看向賀軒。
????賀軒卻笑著搖搖頭：“我也有多日未曾見到唐閣老了，更何況事關(guān)重大，就算見了面，他如何會與我說？”
????眾人一聽也有道理，這種事情怎好到處亂說，不過唐泛的態(tài)度倒是明確的，從他跟萬通針鋒相對的情形來看，這位唐閣老八成是倒向太子那一邊的，另外兩位閣老，劉健與徐溥，應(yīng)該也都是如此。
????大家都是讀圣賢書長大的，而太子乃名正言順的長君，又符合儲君的一切標準，雖然懾于萬黨的威勢，許多人都不敢明說，但心里無疑還是比較傾向太子的。
????唐泛仗義執(zhí)言，落萬黨威風(fēng)之事一經(jīng)傳出，立時就讓許多人拍案叫好，因為唐泛說的是他們不敢說的話，做的是他們不敢做的事，旁的不說，這份魄力與勇氣，就足以令不少人佩服了。
????不過賀軒話剛落音，邊上便有人冷哼一聲：“似唐泛那等沽名釣譽之輩，自然是不敢妄議天象的！”
????誰這樣不長眼，明知唐泛會過來，還說這等不識相的話？
????大家循聲一看，立時恍然。
????原來是浙江清吏司郎中許邦，此人依附萬黨，自然對唐泛百般看不順眼。
????其他人不愿意招惹他，賀軒卻不能保持沉默，他揚眉道：“何為沽名釣譽，還請許郎中明示！”
????許邦斜眼看他：“那天內(nèi)閣發(fā)生的事情早已傳了出來，何人不知？他若真是大義凜然，何不堂堂正正為太子說話，結(jié)果卻只會揪著外人不得輕易入文淵閣的規(guī)矩不放，不是沽名釣譽又是什么！”
????其實這正是唐泛的高明之處，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萬通根本就沒有提到應(yīng)不應(yīng)該廢立太子的問題，如果唐泛牽出太子，反倒是在引起無謂爭執(zhí)了，也容易落人口實。
????結(jié)果到了許邦嘴里，唐泛卻成了沽名釣譽，博取名聲的小人了。
????賀軒冷笑：“既然許郎中如此大義凜然，下回若有人對太子不利，還請你出來仗義執(zhí)言才是！”
????許邦不甘示弱：“身為大明官員，當忠于陛下才是，太子如今雖為儲君，可也還有個儲字呢！”
????賀軒道：“那唐閣老那樣說，又有何不妥？他與萬指揮使爭執(zhí)，乃是為了朝廷法度而爭，幾曾是為了太子殿下了？”
????他學(xué)著其兄從前氣老爹的模樣，露出一臉“蠢貨不足與謀”的輕蔑表情，著實把許邦氣得夠嗆。
????不過還沒等許邦想出什么反駁的話，包間的門就推開了，尚書彭逸春與幾名侍郎簇擁著唐泛走進來。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許邦和賀軒的爭執(zhí)也隨之不了了之。
????其實許邦也就只敢在背地里說說罷了，面對唐泛，他也得像其他人那樣中規(guī)中矩地行禮。
????唐泛他們都還不知道自己沒來之前，包間里就已經(jīng)上演過一出吵架戲碼了，見里頭氛圍有些僵，還以為是他們幾個人的到來讓大家都有些不自在，便調(diào)侃道：“今日是彭部堂請客，諸位可不要客氣，想吃什么好酒好菜只管點，不然可有得你們后悔的！”
????大家聞言，也都捧場地笑了起來。
????彭逸春也開玩笑道：“大人可得給我荷包留點兒，不然我這個月就要喝西北風(fēng)去了！”
????唐泛大笑：“那不怕，眼看寒冬就要過了，再怎么也得讓你喝喝春風(fēng)才是！”
????隨著幾句玩笑話，氛圍逐漸活泛起來，眾人紛紛舉杯，又挨個上前敬酒祝賀彭逸春高升，當然也沒有忘了旁邊的唐泛，他同樣是今日的主角。
????酒過三巡，菜肴也陸續(xù)端上來，彭尚書是個厚道人，覺得手下過久了窮京官的日子，趁著今天很是叫了不少的菜，仙客樓的廚藝自然非同一般，每一道都精致無比，眾人見幾位部堂在低聲說話，也就不再上前打擾，開始大快朵頤。
????唐泛能來這種場合，本身就是給彭逸春面子了，不必非留到散席不可，他在那里坐著，別人也會不自在，所以喝了幾杯酒之后，唐泛就起身告辭，彭逸春將他送到包間門口，還要往外送，卻被唐泛謝絕了。
????仙客樓在京城大有名氣，不少人都覺得在這里請客吃飯又氣派又有面子，相比起來，后邊的仙云館反倒多了幾分高不可攀，此時正是華燈初上，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熱鬧。
????這里是二樓，左右都是包間，不過隔音做得還不錯，即便里頭鬧得再大聲，也只有隱隱的動靜傳出來，不至于影響到隔壁的客人。
????唐泛常來這里，早已熟門熟路，也不需要找伙計過來帶路，他出了包間，徑自就往樓梯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