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馬低低地打著響鼻,白色的大旗在濕潤的風(fēng)中翻滾,兩軍隔著百步的距離對(duì)面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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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豹騎的武士們好奇地望著那些甲胄精良的東陸戰(zhàn)士,雖然在風(fēng)雨中艱難跋涉了那么久,他們身上手工鍛造的鱗甲依舊反射著劍一樣的森然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黑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尖保護(hù)了整個(gè)面部的額鐵掩住了他們的面容。猩紅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馬上端坐著魁梧的武士,他籠罩在沉重的鐵鎧中,像是整個(gè)用黑鐵鍛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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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有四十年,東陸的軍隊(duì)不曾踏上北陸的草原。蠻族武士們既鄙夷這些東陸人的怯懦,也警惕著他們精良的甲胄和刀劍?;⒈T武士們的父輩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場戰(zhàn)爭中出戰(zhàn),如今見到當(dāng)年的仇敵,心里都隱隱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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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陸戰(zhàn)士們的心里則是驚懼??匆妼?duì)面浮云一樣的上千面大旗下,立著那么多胸闊腿長的健馬,一色的漆黑,高出東陸戰(zhàn)馬一尺。戰(zhàn)馬在蠻族騎兵的駕馭下仍舊不安地翻著蹄子抖動(dòng)馬鬃,乍看去那片馬潮翻騰著,像是隨時(shí)會(huì)以山崩的姿勢發(fā)起沖鋒。雷云孟虎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fā)干,夾馬的雙腿有些虛軟。他是軍旅世家的后人,長輩們說起風(fēng)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說起這些披掛著粗鐵環(huán)甲的蠻子,他們發(fā)瘋一樣呼吼著插入皇朝大軍的兩翼和陣后,揮舞馬刀砍殺,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個(gè)又有一個(gè)撲上來,東陸名將們畢生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zhàn)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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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不是兩國交歡的熱烈場面,草原上只有戰(zhàn)馬的低嘶,此外竟是別樣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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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我們是主人?!贝蠛纤_壓低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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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默默點(diǎn)頭,正要帶動(dòng)戰(zhàn)馬,卻看見對(duì)面陣前黑馬上的武士跳下戰(zhàn)馬,他解去頭盔,拋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著泥濘的草地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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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有些錯(cuò)愕,端坐在馬背上打量著對(duì)方,看他臉側(cè)刀削一樣整齊的兩撇頰須,一頭帶著褐色的花白頭發(fā)用一截皮繩束起。除去那身重鎧,他不像東陸的使節(jié),卻像上了年紀(jì)的虎豹騎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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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朝所屬下唐國三軍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欽使拓拔山月,參見北陸大君、青陽國主?!蔽涫抗ЧЬ淳吹貑蜗ス蛳?,半條小腿沒入了泥濘中,他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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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外東陸武士們爭相下馬,扯著馬鐙都單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將不跪,他雙手舉起,猩紅色的大旗上,金線所繡的菊花亮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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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對(duì)的人是誰,他立刻下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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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山月并未起身,而是從貼身的甲縫中取出了一只青灰色的鯊魚皮袋子,解開袋口的封繩,將火漆封緘的卷軸高捧過頭頂:“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帶到了,沒有辜負(fù)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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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扭頭示意,青陽的文書傳譯疾步上前接下,緩緩展開,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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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北陸大君、青陽國主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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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萬載之遠(yuǎn),天地之分,無九州七海之謂,世間諸族,本骨肉之無間,交相親愛,同涉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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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代之遙,神帝立國,無三陸華夷之隔,普天萬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諧樂,共輔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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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zhàn),人心何以背離,東陸北陸血肉之親,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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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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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敢出聲,這些繁文縟節(jié)北陸的武士們乃至大君本人都聽不明白,不過文書朗朗的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遠(yuǎn)遠(yuǎn)地送了出去,將戰(zhàn)馬的嘶鳴聲也壓下了。從辭意猜測,再不是以往東陸皇朝劍拔弩張的威壓,而是東陸北陸之間亙古就罕見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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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側(cè)眼打量著東陸使節(jié),最后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里用皮繩掛著一面小小的銀牌,看著竟然有些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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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兩國自此如兄弟手足,永為和睦之邦,教化萬民,傳至千載。大胤朝下唐國公爵百里景洪手書奉呈?!?br/> ?
文書朗誦完畢,又將卷軸呈還給大君。大君將卷軸高高舉過頭頂,短暫的沉默后,貴族和武士們一起高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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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山月起身。錦衣小袖的奴隸們從隊(duì)伍中迤邐而出,長而厚軟的羊毛毯卷開來一直鋪到他的腳下,奴隸們?cè)谔鹤觾蓚?cè)安置小桌,桌上鋪開華麗的細(xì)繒,架起了燒烤全羊的火堆,濃烈的酒香遠(yuǎn)遠(yuǎn)飄來,大壇大壇的蠻族烈酒被揭開了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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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唐武士們從未見過草原迎客的大場面,一望無際的蠻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絲絹圍成了歡宴的場所,虎豹騎的武士們撤了下去,年輕的女奴們恭恭敬敬地請(qǐng)他們?nèi)胱?,所見都是笑容,他們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個(gè)人都有些興奮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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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盡。”拓拔山月低低地贊嘆了一聲,躬腰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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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拓拔將軍帶來的厚禮?”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么禮物也比不上的,我們蠻族等著和東陸上國的朋友忘記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經(jīng)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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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山月和大君并排在主座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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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東陸上國的欽使和兄弟舉杯!”大君高舉起銀質(zhì)的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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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族們一起舉起了銀杯,下唐武士們也跟著舉杯,杯中蠻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隱隱有梨子一樣醉人的香氣。所有人一齊將杯中的美酒飲干,然后幾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后臉色忽然漲得血紅,幾個(gè)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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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大君的笑聲高亢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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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云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邊,雙手用力卡著自己的脖子,只覺得從嘴巴到胃里,都像是火在燒,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內(nèi)臟都燒穿一樣,大君的笑聲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氣,卻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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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學(xué)人喝這么大杯么?古爾沁的烈酒,又怎么是你們能夠放開來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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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們的東陸客人們送酒。”隨著大君揮手,年輕的蠻族少女們從各處涌到了中間的毯子上,她們穿著烈火一樣明艷的馬步裙,鹿皮的小馬靴,披著潔白的長紗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圍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少女們且歌且舞,兩袖的白紗揚(yáng)上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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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們的注意,驚詫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來捧著烤好的羊肉和北陸難得的新鮮水果勸酒。下唐武士們學(xué)會(huì)了小口小口地喝著青陽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著隱隱的有股甜味。雷云孟虎是這次出使的副將,他心底不斷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在這樣的場合醉酒??墒菨u漸地,所聞所見都是歡騰的景象,少女們的笑容仿佛陽光一樣照人,勸他喝酒的奴仆又額外地賣力,他也無法推拒,喝到最后他只覺得酒意沖上了腦門,眼前朦朦朧朧地都是少女們袖子上的白紗起落,之前對(duì)于蠻族最后一絲警覺也在酒意中潰散,不由得跟著樂曲就打起了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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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一再地舉杯痛飲,青陽的貴族們也只有跟著干。蠻族的酒量遠(yuǎn)不是東陸武士們可以比的,可是整壇整壇的烈酒不斷地呈上來,貴族們的醉意也越來越濃,每個(gè)人臉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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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掃視著周圍,將銀杯不輕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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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的一聲,拓拔山月也轉(zhuǎn)過頭來,兩個(gè)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沒有半點(diǎn)醉意,在歡宴的場面中,顯得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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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東陸的朋友打了這么多年仗,難得這樣放開懷痛快地喝酒,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開心?!贝缶苿?dòng)了坐墊,改為和拓拔山月面對(duì)面,微微地躬腰行禮。這樣謙恭有禮的姿態(tài)完全像是東陸世家的貴族,拓拔山月心里微微動(dòng)了一下,知道這位蠻族之主曾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很大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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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爾沁的美酒,還像當(dāng)年一樣的烈?!蓖匕紊皆掳粗乜?,以蠻族的禮節(jié)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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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來。同是放開了痛飲,大君和欽使醉得慢,并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摻了一半的水。青陽的古爾沁烈酒,是東陸也聞名的青陽魂,真的喝起來,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