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野往自己掌心里吐了一點口水,他覺得掌心里熱得發(fā)燙,像是握著一塊紅炭。掌心濕潤了,再握住失而復(fù)得的虎牙,心里便更多一些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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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蹲伏在初秋的長草里,牽著他的戰(zhàn)馬,這個從野馬里馴化的家伙是他從馬廄里跳出來的烈性子,像是對于廝殺和戰(zhàn)場有著與生俱來的準備,它緊張地豎著耳朵,可是并不出聲,一雙巨大的眼睛警惕地左右觀望。姬野身后的草叢里還伏著四十九個人,四十九匹戰(zhàn)馬,這是這個先鋒將佐手下的所有人馬,連人帶馬,姬野算是一個百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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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他們?nèi)硕?!”一名軍士膝行過來,壓低了聲音說,他的臉色蒼白,神色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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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一腳踢在他的腿彎里:“多什么?他們的人馬和我們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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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雷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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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腳:“雷騎就雷騎!你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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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狠狠地盯著那個軍士,軍士膽怯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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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肯定是個有身份的人物,抓住他是一件絕大的功勞?!奔б皳崦鴺尡?,“勝向險中求,沒有聽過么?現(xiàn)在上了戰(zhàn)場,再說什么怕不怕都晚了,你不怕,敵人殺你!你怕,敵人還是殺你!不想榮榮耀耀地回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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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是想的……可是……是雷騎啊,”軍士的嘴唇哆嗦著,“而且就算軍功,都是上面的,分到頭兒你就沒多少了,哪里還有我們這些小卒子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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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的,就有大家的!”姬野冷冷地說,“我不算什么頭兒,我也就是個小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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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你說的,你是息將軍的高足,將來怎么都有人保著,在大柳營里是這個?!避娛控Q起大拇指,他又豎起小拇指來,“我們這樣的,死在陣上也沒有可惜,就算活著回去,不過是這個。國主賞個羊腿吃,賞幾個金銖花,就要謝天謝地了?!?br/> ?
姬野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領(lǐng)子:“廢物!你要怕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自己去!你聽過白胤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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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抓,別抓,頭兒你手上勁大?!避娛繏暝?,“白胤怎么沒聽說過,開國大帝唄。街坊里說書的整天說的就是他,沒完沒了的?!?br/> ?
“白胤是什么出身?還不是個當兵的?跟我們一樣!白胤能做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姬野惡狠狠的,“現(xiàn)在沖下去,抓了那個穿黑甲的,就是一件奇功?;厝ノ腋鷮④娬f,上表給國主,我們五十個人的名字,一個不落下。我說過的,我得賞,大家也得賞,我餓肚子,大家也別想吃飽。我姬野說的話,都算數(shù)。你怕你回去好了,算我不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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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你這是何苦?我們悄悄地回去,也沒有人說咱們的不是,你今天一箭救了息將軍,已經(jīng)是大功了?!避娛靠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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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不再看他,他的目光從草間射出去,看著下方:“我要的是我即便死在陣上,也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你剛才說的,我們死在陣上也沒人可惜,你就想這么過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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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士答不上來,沉默著往后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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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他又蹲著竄了回來:“那頭兒,我們干吧?!?br/> ?
“不怕了?”姬野瞟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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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們不撤,我哪能撤,我們是頭兒你手下的人,雖說分到你手下沒幾天?!避娛坑樣樞χ?,他的手在抖,看得出他心里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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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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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跟著頭兒挺有面子,這場功勞要是有也算我一個。”軍士補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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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野依舊看著他,沒有說話,他的掌心更熱了,緊緊攥著那桿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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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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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已經(jīng)是離軍陣后,距離兩軍相接的地方超過五里,遠處戰(zhàn)場的廝殺聲傳到這里不過是隱隱的喧囂。草原一片開闊,秋風長草漫漫,這里僅有幾十騎圍繞著一匹白馬。那匹白得耀眼的駿馬上,端坐著方才跟隨嬴無翳的黑甲武士,他摔傷的手腕上纏著生絲的帕子,正與一名統(tǒng)領(lǐng)裝束的雷騎并立,眺望著遠方煙塵滾滾的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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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無翳治軍重在氣魄,一擊必殺,絕不給敵人留喘息一口的機會。所以雷騎軍一旦沖鋒,經(jīng)常是傾巢出動,陣后所剩的只有這數(shù)十名雷騎,但是這些精騎披掛籠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紅色戰(zhàn)馬,戰(zhàn)刀和彎弓的制式都與普通離軍騎兵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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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一片寧靜,但是雷騎們陰冷的眼神還是在周圍游走,有如狩獵的鷹一般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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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巍,有什么動靜么?”統(tǒng)領(lǐng)轉(zhuǎn)向手下副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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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副將正凝神聽著周圍的動靜,臉上滿是警覺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開外,除了遠處兩軍交接,并無其他敵人逼近的跡象。統(tǒng)領(lǐng)慢慢轉(zhuǎn)動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風的草坡。襯著蒼白的天幕,似乎有一點烏金色在那里一閃而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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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統(tǒng)領(lǐng)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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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回應(yīng)他的呼聲,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馬龍一般騰起,在空中夭矯!馬嘶聲撕開了戰(zhàn)局的序幕,那匹黑馬四蹄落地,數(shù)十騎跟上了它,一場居高臨下的沖鋒被瞬間發(fā)動!這些下唐軍人高舉著騎槍嘶聲大吼,地勢加劇了馬速,給了他們極大的信心,區(qū)區(qū)幾十人沖下的勢頭也如雷騎沖鋒一般,攜著排山倒海的力量,連久經(jīng)沙場的雷騎也為之震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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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軍沖鋒的時候被陣后突襲,在雷騎的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事,雷騎們已經(jīng)習慣了敵人驚恐的聚集在陣前高舉槍列和盾牌去抗拒他們的赤潮,而不是還能有膽量打開陣后的戰(zh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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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zhèn)靜!”統(tǒng)領(lǐng)佩劍出鞘,“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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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軍輕騎距離這些雷騎只剩數(shù)十步了。隨著統(tǒng)領(lǐng)下令,數(shù)十名雷騎整齊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數(shù)十枝羽箭指向沖下山坡的唐軍,雷騎們面無表情,控弦不發(fā),統(tǒng)領(lǐng)緩緩舉起了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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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殺!殺!殺?。 毕绿栖姷能娛總兒鸾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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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無人可以退縮回去,即使面對弓箭,即使是帶著商人般敏銳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時也一樣有赴死的膽量。而且,他們的領(lǐng)隊就沖在最前面,是那桿烏金色的長槍,還有那個打翻了大柳營里幾乎所有年輕將官的少年,給這幫第一次真刀實劍拼殺的小卒子們以信心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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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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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可以聞見對方戰(zhàn)馬的腥騷氣味,統(tǒng)領(lǐng)猛地揮下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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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雨離弦,領(lǐng)先的幾匹唐軍戰(zhàn)馬同時被數(shù)支羽箭刺進心口,慘嚎著高跳起來,把騎兵摔下馬。更多的箭則是從唐軍的嘴里和雙眼中穿過,直透后腦。雷騎發(fā)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齊地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沒有絲毫混亂的跡象,而是像生鐵鑄成一般立馬原地,等著唐軍騎兵自己沖上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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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抓取這個機會,這一隊小小的唐軍太天真了。這支數(shù)十人的雷騎,是嬴無翳隨身的精銳“雷膽營”。能成為雷膽,這些人無一不是久經(jīng)戰(zhàn)陣殺人無數(shù)的好手。嬴無翳身先士卒屢屢沖鋒陷陣,卻又平安歸來,都是因為這一營雷膽的護衛(wèi),敢向他們挑釁,幾近于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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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先的雷膽策動戰(zhàn)馬,堪堪擦著唐軍的戰(zhàn)馬馳過。唐軍的騎槍擦著雷膽們的鯪甲走空,而過馬的瞬間,刀光一頓,幾顆頭顱被血泉沖上半空,坐在馬鞍上的唐軍只剩下無頭的尸體。能在箭雨中幸存下來的唐軍如今僅剩下一匹黑馬,在戰(zhàn)友的血幕中直沖過來,不顧一切地殺向數(shù)十名精悍的雷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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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膽中爆發(fā)了一陣無情的冷笑,統(tǒng)領(lǐng)也并不壓制,這些殺人如麻的武士本來就比普通騎兵更多一份倨傲,這支唐軍膽敢挑釁他們掌中的馬刀,落到這個下場只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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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聲,策馬而出,猛地擲出了手中的長刀。雷膽們的馬刀以鐵鏈聯(lián)在腰間的皮帶上,擲出之后,還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擲刀之術(shù)取最后一個敵人的腦袋,長刀劈破空氣,劇烈地旋轉(zhuǎn)著攻向了對手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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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凄然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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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tǒng)領(lǐng)轉(zhuǎn)過頭去并不再看,他對人頭落地這種事情,已經(jīng)看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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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忽然覺得后頸一熱。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鮮血。難道副將一刀斷頭,鮮血竟可以濺得那么遠?統(tǒng)領(lǐng)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唐軍的鮮血濺出了十丈之遠,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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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tǒng)領(lǐng)驟然回頭,看見副將的頭顱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墜下去。一道血紅的人影鞭策戰(zhàn)馬騰空躍起,那是僅剩的一名唐軍,他盔甲上盡是同伴的鮮血,手中是一桿沉重的戰(zhàn)槍。他掠過副將尸身的時候,長槍橫掃,將這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士掃下馬背。黑馬對著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濃的血再次從無頭的脖腔中噴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