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少龍跟著許然,舉步進(jìn)入船艙,來到一道門前。
許然停下來,把門向內(nèi)推開少許,示意道:“張爺在里面,你自己進(jìn)去吧!”
廊道上出奇地沒有人,上層卻傳來曼妙的樂聲歌聲,安排在這種情況下對付他項少龍,就算打得他殺豬般慘叫,也不虞有人聽到。項少龍微微一笑,猛地以肩頭用力撞在許然肩上。許然猝不及防下,驚呼一聲,蹌踉跌進(jìn)艙房里。一個黑布袋蓋了下來,把許然的頭臉罩個結(jié)實,接著許然被拖入房內(nèi),谷明、富嚴(yán)等四、五名御者,加上巫循等三名家將,撲了過去,毫不留情地拳打腳踢。
項少龍閃入艙內(nèi),順手把門關(guān)上,許然已頹然蜷臥地上,痛得彎曲成似一只煮熟了的蝦般的可憐樣兒。這些人也太性急緊張,竟然分辨不出無論衣服體型,許然和項少龍都有很大的分別。谷明首先瞥見站在入門處的不是許然而是項少龍,駭然張口,指著他卻說不出話來。其它人始發(fā)覺打錯人。
項少龍搖頭嘆道:“你們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錯事嗎?”
驀地標(biāo)前,欺到巫循矮壯的身側(cè),一記膝撞,頂在他腹下。早在二十一世紀(jì),項少龍便是鬧事打架的高手,深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之道。巫循那種體型,肩寬脖粗,最具勇力,否則也不能推得下盤穩(wěn)扎的項少龍滾下跳板去,所以他一出手,就以巫循為第一個目標(biāo),且命中他的要害。他勝在速度,教巫循不及擋架。下一刻他已到了另兩名家將中間,左右開肘,狠撞在兩人肋下處。這種近身戰(zhàn)術(shù),最適合在狹窄的環(huán)境施展,亦教對方摸不著他的位置,并以敵人的身體作掩護(hù)。兩名家將痛得慘叫側(cè)跌。項少龍轉(zhuǎn)撲到富嚴(yán)身前,側(cè)頭避開他照面打來的一拳,兩手箍上他的脖子,連續(xù)兩下膝撞,頂在他腹下。又側(cè)飛一腳,把另一名御者踢得飛跌開去,“砰”一聲撞上艙壁。
上層的樂聲恰巧奏至**澎湃的精采處,似在為項少龍助威。不知誰人從后箍著項少龍,項少龍放開富嚴(yán),任他跪倒地上,再使下柔道的身法,蹲身把后面的人摔過頭頂,擲往窗門的方向。
“砰!”的一聲,那人背脊狂撞在窗門旁的艙壁上,滾倒墻角。谷明和另兩名御者撲上來,項少龍施展擒拿手法,一把扭著其中一名御者的手腕,曲膝連續(xù)在他腰眼處凌空以腳側(cè)掃了兩記,痛得那人整個彎曲起來。項少龍用力一扯,被制的御者蹌踉與另一名御者撞作一團(tuán)。
谷明撲到項少龍前,先前中招的兩名家將剛爬起來,卻呆若木雞,變成一對一的局面。谷明面容扭曲,雙目兇光四射,由懷里拔出匕首,當(dāng)胸搠至。項少龍使了一下假身,避過匕首,撮手成刀,狠狠劈在他手腕。谷明匕首墮地,失勢前跌,項少龍乘機(jī)一拳轟在他背心。橫行霸道的御者登時跌了個四腳爬爬,狼狽之極。
“鏘鏘!”兩名回過神來的家將激起兇性,拔劍撲到。血浪離鞘而出,化作漫天劍影。那兩人怎想得到世上竟有人使劍使得如此神乎其技,驚呼聲中,手中長劍甩手丟地,腕口鮮血標(biāo)出。項少龍還劍入鞘,迫了上去,鐵拳左右開弓。骨折聲和慘叫合奏般響起,只三數(shù)拳,兩人再爬不起來。谷明掙起來之時,給項少龍壓到艙壁去,重重在小腹打了四拳,立時口逸鮮血,貼著艙壁滑坐地上,痛不成聲。艙門倏地推開來,接著是小玲姐的尖叫聲。此時艙內(nèi)除項少龍外,再沒有人能以自己的氣力站起來。
項少龍好整以暇的拍拍雙手,微笑道:“小玲姐你好!還不去告小人一狀,好革掉小人的御者之職?”
小玲姐俏臉血色褪盡,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嘴唇顫震,卻是說不出話來。其中一名家將勉力跪起來,旋又咯出一口血,再倒回地上去。項少龍一對虎目射出冷酷無情的光芒,向小玲姐迫去。小玲姐尖叫一聲,亡命逃了。項少龍伸個懶腰,暗忖離船的時間怕該到了吧!
寬大的艙廳里,項少龍昂然立在廳心。鳳菲仍戴著輕紗,女扮男裝的小屏兒肅立其后。歌伎團(tuán)的第二號人物董淑貞首次亮相,坐在鳳菲之側(cè),旁邊是仍有余悸的小玲姐。董淑貞年在二十左右,生得美貌異常,眼如點漆,非常靈活,一副精明厲害的樣子。樂師之首云娘亦有在場,坐在鳳菲另一邊,半老徐娘,但姿色仍在,反多了幾分年輕女子所欠的成熟風(fēng)情,性感迷人。張泉側(cè)坐一旁,神情興奮。沙立亦被從另一艘船召過來參與這場“審判”,坐在張泉對面,雙目兇光閃爍,一副要擇人而噬的模樣。兩男三女的座位,像一面張開的扇子般對著卓然而立的項少龍。
至于昆山等一眾家將,則排在兩旁和入門處,二十多人肅靜無聲,使氣氛更是沉重。谷明、富嚴(yán)、巫循、許然等人包扎妥當(dāng),虛弱無力地頹然坐在一旁,像一群斗敗了的公雞,可憐亦復(fù)可笑。
董淑貞首先發(fā)言道:“沈良!這是什么一回事,自你來后,屢生事故,可知我團(tuán)嚴(yán)禁私斗?”
她的聲音清越嘹亮,余音鏗鏘,唱起歌來必是非常動聽。
項少龍環(huán)視全場,見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惟只鳳菲有點莫測高深,淡淡一笑,故意沉下嗓子道:“若想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何不問問小玲姐,她是策劃的人,自然知道得比我更清楚?!?br/> 沙立插入怒喝道:“沈良你是什么身份,竟沒上沒下的,還不給我跪下?!?br/> 項少龍雙目寒芒亮起,冷冷瞪著沙立,卻不說話。家將中屬沙立派系的立時群情洶涌,怒喝連聲。
風(fēng)菲嬌喝道:“給我住嘴!”
眾人靜下來。
項少龍手按劍柄,仰天大笑道:“士可殺不可辱,男兒膝下有黃金,若要我為沙立這種卑鄙小人折腰,那可要殺了我才辦得到?!?br/> 沙立霍地起立,手按劍把,怒喝道:“讓我來取你這大膽奴才的狗命?!?br/> 項少龍油然笑道:“你若是我十招之?dāng)?,我向你叩十個響頭?!?br/> 沙立氣得一張俊臉陣紅陣白,只是不敢拔劍。
張泉推波助瀾道:“沙副管事若有真本領(lǐng),我張泉樂于一開眼界。”
一直沒作聲的云娘道:“這么吵吵鬧鬧的,成什么體統(tǒng),更不能解決事情?!?br/> 沙立乘機(jī)下臺,氣鼓鼓的坐回席位去。
鳳菲柔聲道:“好了!讓我們平心靜氣來把事情弄清楚,巫循你乃家將之首,告訴我是什么一回事?!?br/> 巫循顯是頭腦簡單的人,不擅言詞,愣了片晌,脹紅了臉,卻無辭以對。
谷明搶著道:“這事是由沈良惹起,我們一眾兄弟在艙內(nèi)耍樂,沈良卻……”
小屏兒嬌叱一聲,打斷谷明,怒道:“小姐問的是巫循,怎到你這奴才插嘴?”
谷明委屈地把余下的話吞回肚子里。
巫循醒覺過來,顫聲道:“是的,沈良闖進(jìn)來沒頭沒腦的對我們?nèi)蚰_踢,就是這樣子?!?br/> 張泉失笑道:“他怎會知你們躲在那個艙房內(nèi)耍樂呢?”
巫循再次語塞。
沙立大怒道:“大管事是否要縱容兇徒,現(xiàn)在擺明沈良是行兇傷人,只看現(xiàn)在他大膽無禮的樣子,當(dāng)知此人的狂妄。”
董淑貞正用神打量項少龍,皺眉道:“你們給我先靜下來?!鞭D(zhuǎn)向項少龍道:“沈良你有什么話說?”
項少龍哪會作甚解釋,瀟灑地攤手道:“我沒有話好說,只要二小姐一句話,我便自行離去,把事情了結(jié)?!?br/> 張泉色變道:“你怎可全不辯白而退出。”
項少龍冷冷瞅他一眼,悶哼道:“張爺肯聘用我,是出自私心,現(xiàn)在我沈良醒悟了,再不會被你利用,還留在這里干嘛?”
張泉勃然大怒,額角青筋跳現(xiàn),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小玲姐冷笑道:“你這以下犯上的奴才,打傷了人,走得那么容易嗎?”
董淑貞打斷她道:“小玲住嘴!”
小玲姐一向得董淑貞愛寵,少有給她這么當(dāng)眾責(zé)罵,嚇得噤若寒蟬,再不敢說話。項少龍本心中好笑,悠然靜待被趕離歌舞團(tuán)的判決。他故意將決定送到董淑貞手上,是看準(zhǔn)她要維護(hù)自己的丫頭,現(xiàn)在聽他喝止小玲姐,立時暗叫不妙。艙廳內(nèi)鴉雀無聲,只有張泉和沙立沉重的呼吸聲。
董淑貞先望了出奇地沉默的鳳菲一眼,再環(huán)顧諸人,最后目光來到項少龍臉上,輕蹙秀眉道:“現(xiàn)在已非誰動手傷人的問題,而是沈良你目無尊卑的態(tài)度?!鳖D了一頓續(xù)道:“你顯然并非平凡之輩,但這只是一個歌舞伎團(tuán),容納不下你這種人,所以……”
項少龍正心叫謝天謝地,鳳菲打斷董淑貞的話道:“且慢!”
眾人愕然朝她望去。項少龍心中叫苦,若鳳菲認(rèn)出是他,那就糟糕之極。自己已故意改變聲音神態(tài),樣子又變得厲害,她對自己更是只有一面之緣,理該可把她瞞過的。
鳳菲在眾人目光中,幽幽道:“想不到我們小小一個歌舞伎團(tuán),竟然生出這么多事故。這事罪不在沈良,而在于管事的人。一向以來,我都忍著不出聲,豈知現(xiàn)在你們變本加厲,我再不能不說話?!?br/> 項少龍放下心來,但又知道不妙,若不被趕走,豈非要隨團(tuán)到齊國去?張泉、沙立和小玲姐同時色變。董淑貞也感到不大自然,鳳菲這么說,顯也有怪責(zé)自己的意思。
鳳菲淡然道:“沈良你放心為我駕車,以后若有任何人敢惹你,可以直接向我報告。”
項少龍愣在當(dāng)場,恨不得痛哭一番,以表示心中失望。若他堅持離開,就是于理不合。以為他是沈良的張泉現(xiàn)正恨他入骨,說不定更會生出疑心或壞心,只好施禮謝恩。鳳菲接著朝張泉和沙立兩人望去,緩緩揭開面紗,露出可比擬紀(jì)嫣然和琴清的絕世玉容。不過此時她鳳目生寒,神情不悅。
張泉嚇得跪下來,叩頭道:“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沙立不知是否有恃無恐,竟仍硬撐道:“大小姐,事發(fā)時小人并不在船上……”
小玲姐尖叫道:“你竟敢說這種話?”
董淑貞怒喝道:“小玲跪下,由今天起,我再不用你侍候!”
小玲姐嬌軀劇顫,哭倒地上。沙立知道不妙,終于跪下來,不迭叩頭。
鳳菲淡淡道:“待會船泊碼頭,沙立你立即給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否則休怪我辣手無情。”
轉(zhuǎn)向張泉道:“念在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亦肯知機(jī)認(rèn)錯,便讓你降級為副管事,有關(guān)錢銀往來的事,暫改由云娘負(fù)責(zé)。至于谷明等犯事者,一律扣起這個月的工錢,異議者立即逐走?!?br/> 言罷不理沙立的哀求,起身離去,包括董淑貞在內(nèi),都嚇得跪伏地上。項少龍無奈跪下,心中卻在盤算應(yīng)否和沙立一起“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鳳菲如此精明果斷,確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經(jīng)此一事,項少龍的身份大是不同,首先被安排搬離底層,到中層與四名家將同房,不用對著谷明那幾個御者。更重要是誰都不敢再來惹他,又或言語上敢對他不客氣。這并非因有鳳菲的警告在前,而是因為有巫循等前車之鑒,誰都不敢再開罪他。在某一程度上,他成為團(tuán)內(nèi)的英雄,使一向受慣張泉、沙立和小玲姐三人的氣焰者大感痛快。在團(tuán)內(nèi)的斗爭里,他反客為主,成為勝利者;但在逃亡大計上,他卻是失敗者。他當(dāng)然不甘心就這么到齊國去,但總不能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刻跳河逃走。但對于應(yīng)否在下次登岸時溜走,則仍有點舉棋難定。吃晚飯時,仍沒有人敢主動和他說話,但已有人肯和他點頭為禮,神態(tài)較為友善。項少龍樂得清清凈凈。
當(dāng)大多數(shù)人都因避風(fēng)回到了艙內(nèi),他獨自一人坐在船尾一堆雜物上,呆看星夜下大河兩岸的景致。后方緊隨另三艘大船。他想起離開咸陽的嬌妻愛兒愈來愈遠(yuǎn),又想起周良和鷹王的慘死,以及戰(zhàn)士一個接一個在他身旁倒下去的慘烈情景,一陣凄酸涌上心頭,難過得想放聲大叫。李牧使他嘗到戰(zhàn)敗的苦果,但他卻不能恨他,亦生不出報復(fù)的心態(tài)。李牧說過的“將來在戰(zhàn)場上相見,必不留情”之語,就像是昨天說的。言猶在耳,他們已在戰(zhàn)場上拚個你死我活。小盤對他的失蹤,是否既感失落但又暗中稱慶呢?說到底,項少龍代表的是小盤的過去。沒有了項少龍,小盤才真真正正不用有任何顧忌的去當(dāng)他的秦始皇,這想法使項少龍深感戰(zhàn)栗。小盤每天在改變,在中國的歷史上,所有功高震主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除非搶了皇帝來做。在此事上他已非常小心,不敢居功自滿。但自然而然地他成了一個權(quán)力中心,可以左右小盤的決定。他和小盤從小建立的關(guān)系,能否逃過這條功高震主的定律?
正深深思索之時,一陣溫柔的女聲在耳旁響起道:“你在想什么呢?”
項少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別頭一看,原來是權(quán)力大增的樂師之首云娘,忙跳起身施禮。
云娘移到他身旁,和他并肩而立,嘆道:“是否因為船上的人都怕了你,所以你只好孤零一個人在這里看河景。大小姐和我在上艙看到你在這里,她著我來問問你呢?!?br/> 項少龍瞥她一眼,這女人的年紀(jì)怕也有二十七、八吧!但保養(yǎng)得很好,皮膚像少女般滑嫩,臉上輪廓極美,只是多了點歲月刻上的風(fēng)霜,但也使她更有女人的味道,一時不由看得癡了。
云娘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微笑道:“看你剛才侃侃而談的神態(tài),便知你以前在信陵君府時有過一番風(fēng)光。想信陵君府食客三千,能為他駕車,該已是莫大的榮譽(yù),現(xiàn)在誰都不敢小覷你。”
項少龍想起信陵君和自己間的恩恩怨怨,虎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看得云娘多年來平靜無波的芳心劇烈顫動一下,感到這男人對她生出強(qiáng)大的吸引力。
項少龍見云娘忽地避開自己的目光,暗忖難道連她都怕了我嗎?淡然道:“人見人愛,又或是人見人怕,兩者究竟哪種較好呢?”
云娘發(fā)覺自己很難把這個男人當(dāng)作下人對待,而他的說話亦引起她的興趣,撥好被風(fēng)吹亂的秀發(fā),想都不想道:“還用說嗎?當(dāng)然是人見人愛好了。”說完不由俏臉微紅。
項少龍搖頭道:“這只是少年人少不更事的想法,最好是既教人怕,又教人愛。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寧可被人怕,至少那會比較安全?!?br/> 云娘聽得呆起來,好一會道:“你的想法很特別,但不能說沒有道理。很多時傷害我的人,都是愛我的人。唉!以你這等人材,怎甘于只當(dāng)一個御手呢?”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肯和一個下人談起心事來。項少龍當(dāng)然沒有“自卑”的問題。對一個二十一世紀(jì)的人來說,世上每個人基本上是平等的。聽她這樣問,苦笑道:“這就叫人有三衰六旺?!?br/> 云娘怎會明白他真正的含意,好一會始把握到他的意思,動容道:“這句話形容一個人的時運際遇,確是非常貼切。”接著有點依依不舍道:“我來久了,要回去向小姐報告哩?!?br/> 項少龍乘機(jī)問道:“船還會泊岸嗎?”
云娘應(yīng)道:“你想學(xué)他們般到岸上散心嗎?這次可不行。明天到達(dá)歷下時只會停留一個時辰,除上岸辦貨的人外,其它人一律不準(zhǔn)離船。我走了!”
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項少龍只好報以苦笑,只好寄望在再下一個站有逃走的機(jī)會。
次日船泊碼頭,項少龍來到甲板上,只見碼頭上滿布從城中來想一睹鳳菲風(fēng)采的齊國官民,城守大人更親自上船來向三大名姬之首請安,使項少龍更是毫無逃走的機(jī)會。他已開始生出不耐煩之心,這艘船對他來說只是個開放式的河上監(jiān)獄。唯一安慰的是經(jīng)過這一段優(yōu)悠的日子,他的精神體力完全恢復(fù)過來,人也比逃亡時好看多了,不再予人皮黃骨瘦的感覺?;胤繒r在艙廊與張泉撞個正著,對后者怨毒的眼光,他只是一笑置之。他這時已和同房的三名家將級團(tuán)友混熟,遂問起他們下一站船停處。
一個叫費淳的笑道:“沈兄在想娘兒們了?!?br/> 費淳中等身材,即是說比項少龍要矮上整個頭,相貌平凡,但性格隨和,使人感到和他在一起很輕松。四名家將中以他年紀(jì)最大,剛好二十出頭。
家將馮亮道:“大后天的翟城是到臨淄前最后一站,要耍樂得把握時機(jī)。因聽說臨淄物價高漲,要玩都輪不到我們哩?!?br/> 馮亮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長得高大精壯,只比項少龍矮上兩、三寸,四人中數(shù)他最有識見。
另一名家將叫雷允兒,比馮亮還少上兩歲,手長腳長,形如猿猴,頗有形格,與上層的一個俏婢相好,頗為自負(fù),對項少龍雖友善但亦帶點妒意。悶哼道:“泡妞兒不一定要用錢吧?到時看我的手段。”
費淳和馮亮立時起哄,三人鬧作一團(tuán)。項少龍想起二十一世紀(jì)時自己和隊友小張、蠻牛、犀豹等人的情景,心中洋溢著一片溫暖,男人的話題總離不開女人和金錢。翟城可說是最后一個溜走的機(jī)會,若到了齊都臨淄,便危險多了。只是田單的手下,認(rèn)識他的大有人在。最糟是他身為鳳菲的御手,若整天載著她往來于權(quán)貴的府第,暴露身份的機(jī)會大增,其中險況,可想而知。所以縱是跳水逃走,亦絕不可到臨淄去。
快要席地就寢,敲門聲響,一名婢女來找項少龍,說鳳菲要見他。項少龍頗感受寵若驚,又是心中打鼓,不知鳳菲因何要紆尊降貴的見他。
領(lǐng)路的俏婢有點眼熟,旋即想起正是那天喝止自己到船頭去的刁蠻惡婢,遂道:“這位大姐怎么稱呼?”
婢子冷哼道:“問東問西的,這么多話?待會見到大小姐,你最好守規(guī)矩,惹怒了她,你就要吃不完兜著走?!?br/> 項少龍給她一輪搶白,推測她或許是小玲姐那邊的人,又或是好朋友之類,所以對自己充滿敵意,豈會和她計較,微笑不語,隨她登往上層去。
鳳菲沒有戴上面紗,神色安然的坐在艙廳中特為她設(shè)的席位里。項少龍施過晉見之禮,依她指示在離她半丈許處的軟墊坐下。惡婢退了出去,廳內(nèi)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男女間的吸引,乃與生俱來的天性。項少龍忍不住暗地飽餐秀色。
只是她的坐姿已非常動人,高雅素凈的絲袍寬大的下擺把她下肢完全掩蓋,裙腳拖往地席左旁,雖是坐著,她的腰肢仍挺得筆直,使她酥胸的曲線更為突出,既驕傲又閑雅。只要是正常男人,都會泛起若能摸上一把,必似如登仙界的醉人感覺。她的秀發(fā)在頭上結(jié)成雙環(huán)髻,絕世玉容平靜無波,教項少龍不由憶起圖先對她“內(nèi)外俱美”的贊語。她身旁放置一張五弦琴,木色沉郁,襯托起她淺白底淡黃鳳紋的寬大袍服,顯得她更是綽約多姿。這確是幅動人的美女坐圖,如詩如畫般益顯秘不可測的美麗。
廳里火爐內(nèi)柴炭在燃燒著,偶而送來劈啪之聲,配合河水撞上船身的響音,交織成有若仙籟的交響曲。以項少龍這么有自制力的人,一顆心亦不由被美女強(qiáng)大的感染力融化。不愧是三大名姬之首!難怪這么多公卿大臣、王侯將相,要傾倒在她的裙下。不要說能一親芳澤,只要她肯回眸一顧,已是天大恩寵。
鳳菲淡淡道:“無忌公子是怎樣死的?”
項少龍立時提高警覺,垂首黯然道:“若大小姐這句話是在大梁問我,小人定不敢如實給出答案?!苯又缛裟慷冒愎串嫵霎?dāng)時情景,又感同身受地道:“安厘那昏君當(dāng)時病得快要死了,龍陽君和太子增帶了大批禁衛(wèi)來到我府,送來一杯酒。接著君上逐批的找我們?nèi)シ愿篮笫?,然后喝掉毒酒,唉!”他知道若說得不夠詳細(xì),必會啟蘭質(zhì)慧心的美女之疑,索性編小說般詳細(xì)道出經(jīng)過,免得她追問細(xì)節(jié)詳情。
鳳菲果然不啟疑竇,幽幽嘆一口氣,沉吟不語。項少龍心念電轉(zhuǎn),知她對自己已動疑心,甚至可能懷疑自己是項少龍,故來盤問他。但他卻頗有過關(guān)的自信,先不說她對自己的模樣只是在某一環(huán)境匆匆留下的印象;且當(dāng)時燈光既暗,自己的服飾神態(tài)又與今大異,再加上他項少龍此時滿臉胡髯,人又至少瘦了十多斤。而最重要的是張泉是通過魏國的官家馬廄把他聘回來的,誰想到其中竟有如此轉(zhuǎn)折。
鳳菲的目光又再落在他臉上,柔聲道:“沈良你真的只是無忌公子的御手嗎?”
項少龍微一愕然,思出另一套釋疑之法,頹然道:“大小姐的眼光真厲害,小人本是趙國廉頗大將軍的手下,隨廉大將軍離趙往投無忌公子,被無忌公子看中收為客卿,還以為可再有一番作為,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落泊大梁。經(jīng)此兩次變故,小人對功名已淡若止水,只希望賺一筆錢,找個窮鄉(xiāng)僻壤,以清茶淡飯安度余生算了?!?br/> 鳳菲動容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說得很好,其中包含了多少無奈和失意。沈兄的遭遇令人感慨惋惜,若不怕大材小用,可安心為我管理歌舞團(tuán)。”
項少龍裝出汗顏之色,垂首道:“怎當(dāng)?shù)么笮〗闵蛐种Q,況且我只是初來甫到的新丁,難以服眾,大小姐千萬不要抬舉小人。”
鳳菲微笑道:“我周游列國,閱人無數(shù),只看你亢而不屈,在大庭廣眾從容自若的神態(tài),看出你不是慣為奴仆的人。唉!你使我想起在咸陽遇到的一個人,若非張泉肯定你的身份,我就會認(rèn)錯你是他?!?br/> 項少龍吃了一驚,裝出大感興趣樣兒,問道:“我是否長得很像他呢?”
鳳菲定神打量他一會,眼中射出茫然之色,夢囈般道:“確有點相肖,尤其是你的眼神。不過現(xiàn)在就算沒有張泉的肯定,也知你不會是他,因為中牟傳來消息,他已安然回去。可笑魏人差點把大梁翻轉(zhuǎn)過來,原來竟是一場誤會,當(dāng)然拿不到人啦!”
項少龍醒悟過來,知道滕荊兩人接到荊家村送去的消息,清楚了他的處境,故意放出煙幕,說他已安返中牟,好教敵人放棄追捕他的行動。這一著高明之極,只要找例如烏果那類身形酷肖他的人,加點易容法,遠(yuǎn)看去確可以瞞過人。而唯一知道他到過大梁的龍陽君,則是有口難言,不敢把真相說出來。說到底,龍陽君的心仍是向著他。在這種順?biāo)浦鄣那闆r下,只好閉口不言,幫他一把。至于王宮秘道的破綻,該至今仍未被發(fā)現(xiàn),又或發(fā)現(xiàn)了亦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事情實在太超乎一般人的想象。想到這里,立時陰霾盡去,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口中卻道:“原來大小姐指的是秦國的項少龍。”
鳳菲深深望他一眼,秀眸射出緬懷之色,沒有說話。在這一刻,項少龍知道鳳菲對另一個自己生出微妙的感情,大感榮幸。
鳳菲柔聲道:“這次到臨淄,完成我遍游各國都城的宏愿,之后我打算把歌舞團(tuán)解散,返回南方,過點平淡的生活?!?br/> 項少龍一震道:“原來大小姐要榮休了?!?br/> 鳳菲露出一絲笑意,輕柔地道:“或者我是不甘寂寞的人,既不能以力服人,便改而以歌舞去打天下,把先賢傳下來的詩歌舞樂發(fā)揚(yáng)光大。不過此趟臨淄之行確不容易應(yīng)付,不知何人把我要解散歌舞伎團(tuán)的消息泄露出去,現(xiàn)在人人對我的去向虎視眈眈,沈兄該明白我的意思?!?br/> 項少龍不解道:“既是如此,大小姐索性不去臨淄,豈非一切可迎刃而解嗎?”
鳳菲淡淡道:“漏了臨淄,我又不甘心,何況人生總要面對各種挑戰(zhàn)的,若我臨陣退縮,下半生難免深抱遺憾?!痹俚溃骸跋衲氵@種人材,可遇而不可求,不若我以自己的愿望和你的愿望來作個公平的交易。假若沈兄可保我鳳菲安然離齊,不致淪為別人姬妾,我會予沈兄二十錠黃金,使沈兄安渡下半生?!?br/> 項少龍頭皮發(fā)麻,先不說他絕不肯到臨淄去,就算鬼使神差令他到了那里,亦只會惟恐不夠低調(diào)。假若成為歌舞伎團(tuán)的“公關(guān)經(jīng)理”,終日面對面應(yīng)付田單一類齊國權(quán)貴,還要用盡手段周旋其間,好保鳳菲的清白,那等若要他把脖子送上去給人宰割。同時他亦明白到鳳菲的處境,一天歌舞伎團(tuán)在巡回表演,她仍可保著超然不可侵犯的地位。但若舍下這身份,那人人都希望她這朵鮮花可落往自己的榻上去。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態(tài),鳳菲若能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方可以孤芳自賞的姿態(tài)傲然獨立,一旦息演,自然群起爭奪。她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只好苦笑道:“大小姐太抬舉在下?!?br/> 這是絕不能應(yīng)承的事,問題是拒絕更不合理,看來只好狠下心騙她一次好了,心中矛盾至極。
鳳菲平靜地道:“你若做不來,張泉做得來嗎?至少你是那種不易被收買的人,對張泉我則沒有半分信心。”又嘆道:“我們終是婦道人家,應(yīng)付那些像蝗蟲般的男人,只能倚靠你們男人?!?br/> 項少龍皺眉道:“大小姐若能把解散歌舞伎團(tuán)的事保持秘密,不是可免去諸般煩惱嗎?”
鳳菲露出傷感神色,凄然道:“我是故意透露給一個親近的人知道,但又令她以為尚有其它人知道,好試探她對我的真誠?,F(xiàn)在終于清楚,故雖身陷險境,仍覺值得。”
項少龍一震道:“是二小姐嗎?”
鳳菲回復(fù)平靜,點頭應(yīng)是,道:“她一直想取我之位而代之,在男人當(dāng)權(quán)的情況下,我們女子很難建立自己的事業(yè),歌舞伎團(tuán)可算是異數(shù),她一向屈居我下,自然想去我而后快?!?br/> 項少龍道:“那不若把歌舞伎團(tuán)送給她算了?!?br/> 鳳菲道:“那牽涉到很多問題,我曾答應(yīng)跟隨我的人,當(dāng)歌舞伎團(tuán)解散之時,每人贈予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唉!誰都知道以色藝示人的活是干不長久的,有了錢后還不乘機(jī)引退?所以董淑貞她只有設(shè)法在正式遣散前,與人合謀把我從歌舞團(tuán)攆走?!鳖D了頓續(xù)道:“事實上你已幫了我一個大忙,使我可以逐走沙立,但現(xiàn)在董淑貞又拉攏張泉,沈兄該明白我的處境。”
項少龍是有苦自己知,但又不能不睜著眼說謊的答應(yīng)她。那種矛盾和痛苦,實非任何筆墨所能形容。他怎忍心這么一個才華橫逸、色藝雙全的美女,受奸人所害,落到她不喜歡的人的魔爪內(nèi)呢?
翌晨鳳菲召集眾歌舞姬和團(tuán)內(nèi)像張泉那種管事級人員,當(dāng)眾宣布破格提升項少龍為正管事,負(fù)責(zé)團(tuán)內(nèi)大小事宜。董淑貞和張泉均大為錯愕,偏又不敢反對。
首先恭賀他的是云娘,還在他耳邊道:“這次你該好好謝我?!笔鬼椛冽堉涝颇锬锁P菲心腹,暗中向鳳菲舉薦他,真是哭笑不得。他尚是首次見到董淑貞之外的十一位歌舞姬,無不國色天香,體態(tài)撩人,看得他眼花繚亂。不過她們大多對鳳菲重用他不以為然,神情冷淡。其中一位叫祝秀真的長腿美姬,更露出不屑之色。
歌舞團(tuán)上下共有一百八十人。鳳菲當(dāng)然是高高在上。接著是歌舞姬和樂師,兩者分以董淑貞和云娘居首,由一群婢女仆婦侍候。除樂師有小部份是男性外,其它清一色是女兒家??偣苷麄€團(tuán)對外對內(nèi)事務(wù)的就是他這位大管事和降為二管事的張泉。家將、御者、男仆、腳夫歸他二人管治,儼若一個政治團(tuán)體的統(tǒng)率者。家將、御者等各有頭子,前者是張泉的心腹昆山,后者則是谷明。只是這兩個人,加上含恨在心的張泉,項少龍便要頭大如斗。最糟是他立即便要逃跑,現(xiàn)在肩負(fù)重責(zé)和鳳菲的期望,弄得他進(jìn)退兩難,苦得差點痛哭一場。最大的好處則是張泉給調(diào)到另一艘船去和他可獨占第二層的一個房間,但當(dāng)云娘來找他,便知有其利也必有其弊。云娘是打著移交職務(wù)的旗號來找他,令他欲拒無從。
交待一切后,云娘充滿挑逗性的目光大膽地瞅著他道:“好了!現(xiàn)在沈管事該怎么樣謝人家哩!”
她的目光令他想起朱姬和莊夫人的眼神,像她們這類飽經(jīng)男女之事的成熟女性,一旦對異性動情,幾乎立即是肉欲的追求,不會轉(zhuǎn)彎抹角。一方面是生理上的需要,另一方面亦是因年紀(jì)大了,少去少男少女的幻想和憧憬,而趨向于取得實質(zhì)的收獲。站在男人的立場,項少龍絕不介意和風(fēng)韻迷人的成熟美女來一場友誼賽,那會是一次令人醉心傾倒的美麗經(jīng)驗??墒窃谀壳暗那闆r下,又偷走在即,則不宜惹上感情上的牽連。他自己知自己事,一旦和女人發(fā)生**的關(guān)系,很難沒有感情上的負(fù)擔(dān)。若那么的飽食遠(yuǎn)揚(yáng),定會心生歉疚。除非她是明賣明買的妓女,自當(dāng)別論。
眼前若斷然拒絕,他又辦不到,只好采拖延戰(zhàn)術(shù),一邊遏制被她挑起的欲念,一邊岔開話題微笑道:“自然是心中感激,不過我仍有一個問題,須請教云大姐!”
云娘欣然道:“說吧!只要人家知道的,都會告訴你。”
看她神態(tài),聽她語氣,擺明一副任君大嚼的姿態(tài)。項少龍更感頭痛,亦有些把持不住,暗暗警告自己,正容道:“歌舞伎團(tuán)所到處,自然會惹來狂蜂浪蝶。鳳小姐不會是問題,因為人人都知道她不會陪侍人,但假若有人看中其它歌姬,那我該如何應(yīng)付呢?”
云娘橫他別有意思的一記媚眼,道:“你所說的事常有發(fā)生。不過我們的小姐們不是妓女,那些男人若想一親香澤,要下點工夫,例如先邀她們參加宴會,討得她們歡心,再設(shè)法試探她們的心意,這方面的事大小姐一向不管,你更管不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