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鈺的一片“忠心為國”之言,讓李淦略微有些不太理解。
要說世上沒有毫無私心一心為國的,那是胡扯。
周公武侯到武穆,二十三史中數(shù)不勝數(shù),可劉鈺特殊的身份,讓李淦不得不多想一想。
按說,劉鈺學過西學但沒有受洗。當日在金水橋問話的時候,也是狠狠咬了那些傳教士一口,說他們藏私,頗多莫須有誅心之語。
可當日熱氣球飛升震動京城后,京城朝野都知道劉鈺自己吹出去的牛嗶:我劉守常西學之強,天下罕有能出吾右者,特別強。
從金水橋問話開始,這個劉鈺就一直老琢磨著學西洋學問、聯(lián)絡西洋諸國、會通中西。
李淦在想,是不是劉鈺準備挾洋自重?
若是將來與西洋諸國聯(lián)絡,朝中主持此事的人,似乎非此人不可。
到時候,與西洋諸國交往越密,這劉鈺的地位也就越高。
戰(zhàn)爭的壓力,使得李淦對于對外交流并不反感,也知道西洋諸國的水平不低,只是擔心朝中日后出現(xiàn)一批勾結外國的。
不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李淦立刻自己否決了。
劉鈺是勛貴子弟出身,不用走偏途,正常走武德宮就行。
如今有了這份功勛、又是勛貴子弟里少數(shù)幾個能打的。只要不出打差錯,完全有機會混到頂,似乎也沒必要走歪路子。
放著平坦現(xiàn)成的大路不走,去走崎嶇小路?除非是腦子有病。
至于說劉鈺的“忠心”,李淦心里也有數(shù)。
自新順荊州之戰(zhàn)后,保天下之論就成了大順的合法性來源,所謂“君子從道不從周”,這劉鈺忠的是“天下”,未必是忠于他李淦。
有時候看著是一回事,但有時候絕對不是一回事。關于這其中區(qū)別,李淦自小接受過皇室教育,大抵還分得清。
這種人吧,你說他是忠臣,他也忠。
只要你的“道”和他認為的“道”相同,絕對忠,忠到舍生取義都沒問題。
可要說不是。
要是他認為你的“道”不是他所認可的“道”,這種人犯起蹩勁兒來,那是真敢學海剛峰、魏文貞的。
吾道孤、泛舟于江湖倒還好,互相眼不見心不煩,牢騷幾句也沒事,反正國朝太宗遺訓,不因言獲罪。
就怕覺得吾道孤怎么行?得讓吾道不孤啊,于是念了句詩,“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就去干了一番大事,這就不好了。
李淦心想,這是個人才,但怎么用,卻得有說法。如今正有個事兒,可以試探試探。
眼看劉鈺還趴跪在地上,李淦輕咳一聲道:“卿之言,尚需再議。既說到這,朕也要考教考教你。你應看到城外的蒙古騎手,也知喀爾喀部首領來此,你可知其中深意?”
劉鈺心想這不是禿頭上的虱子嗎?
想了半天,憋出來一句算是有點文化的詞。
“此陛下效舜帝故事。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br/> 李淦略作點頭,嗯了一聲,心想你倒是乖巧,你要不說這句話,我還得把話慢慢拉扯到這句話上。你既說了,倒是省了我多繞一個圈子。
“當舜之時,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乃修教三年,執(zhí)干戚舞,有苗乃服。朕初讀此事,便有不解。”
“禹亦先賢,豈不知修教之事?怎么舜帝就能想到執(zhí)干戚舞使有苗服,而禹就不能想到呢?后朕讀《梁惠王》,及至讀到‘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方而恍然?!?br/> “禹亦先賢,豈不知修教之事?非不為也,實不會也。執(zhí)干戚非大禹之所長。”
“及至朕登大統(tǒng),西北戰(zhàn)亂頻頻、羅剎屢屢南侵,朕又多品出幾分滋味啊。若是先祖高宗皇帝,必自提甲兵十萬,一年而臨天山?!?br/> “征戰(zhàn)之事,朕不及先祖遠矣,粗通大略,實不能比。卿以為朕此番出征,有苗可服乎?”
劉鈺幾乎是脫口而出那句話……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這句話眼看第一個字已經(jīng)噴出口了,劉鈺幾乎是差點把舌頭咬掉了,停住了后面的話。
這話不只是不吉利,而是犯忌諱。
雖說此時就算說出來,皇帝也不會勃然大怒,但指不定皇帝心里會不爽。
冷汗涔涔,腦子卻轉的飛快,劉鈺也咂摸出來兩分滋味,只是不知道自己咂摸的味兒是不是皇帝想要自己品出來的味兒?
賭一把!
試探著回道:“陛下,大禹或許不會執(zhí)干戚舞,但群臣中自有會教人執(zhí)干戚舞的。日后有苗再來,見干戚舞仍舊,多半以為大禹會,自然也是心服?!?br/> “國朝自有教化,乃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只需垂拱而治,自有群臣各善其場。陛下只需調(diào)配即可,使能者各盡其力,則皆為天子之德之功。”
“喀爾喀蒙古乃化外之民,不知教化。畏威而不懷德,所選首領,不以德論而以武論,更不知垂拱而治各司其職之意?;馑?,個人也,而非一國文德也?!?br/> “對此化外之民,不能夠用化內(nèi)之臣的想法,陛下宜教他們以為陛下武德充沛,心服之后,方可慢慢教化?!?br/> “臣斗膽……請陛下部署陣圖、臨陣指揮。臣等皆為參謀,擬定多種計劃,具體采用何等,還請陛下圣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