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看清這位康先生長得什么模樣,劉鈺先嗅到了一股酒氣。
他是信自己老爹看人的眼光的,既說可靠又有才情,那自己就不要做爽文里的配角:先是一副不屑的神情,再被這位康先生露出本事驚住了。
待看清楚了這位康先生的模樣,劉鈺也是暗暗贊了一句,心想若是模樣不周正,怕是也混不到府里當(dāng)個清客。
瞟了幾眼康先生的胡須,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毛絨絨的下巴,心想入鄉(xiāng)隨俗吧。
既是古人以蓄須為美,自己又穿著勛衛(wèi)錦服、挎著繡春刀,那以后也別天天刮胡子了……免得看起來倒像是東廠公公。
兩人見面的地方,是在劉鈺自己的院子。不是府內(nèi)共用大門的那個,而是開了小門的那個。
見禮之后,劉鈺先道:“康先生這酒可盡興否?若不盡興,正巧我舅母送了些西洋酒過來,不妨一起品品,坐而論道,如何?”
康不怠一聽這話,便知有事,而且可能還是大事。他之前也常見劉鈺,也知道年前劉鈺搞飛天球搞得滿城轟動的事,又知劉鈺在北邊拼過命,心中也是佩服的。
見劉鈺行事如此,他本就灑脫之人,心道我若唯唯諾諾,倒是叫你小覷了。
“三公子既有美酒,又有論道之心,以道佐酒,實乃快事。”
這院落里也無他人,就一個心腹的饅頭,雖已脫了奴仆身份,卻還跟在劉鈺身邊做事。
便叫饅頭去取了母親叫人送來的西洋酒,取來兩個玻璃杯,叫內(nèi)廚準(zhǔn)備送一些佐酒的鴨掌、浸梅之類的小菜。
康不怠雖說在國公府里當(dāng)了數(shù)年清客,也見識過一些新奇玩意兒,可這西洋酒卻還是第一次品嘗。
搖晃了一下玻璃杯,笑道:“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這酒非是葡萄酒,卻也呈琥珀之色。略品一下,竟有一些煙熏滋味。入口不綿,缺了幾分中庸之道。”
劉鈺前世也沒怎么喝過洋酒,檔次不夠,白牛二灌大的,也品不出什么滋味。
于是也不附庸風(fēng)雅,借著康不怠的話頭道:“先生這詩,我也會背。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此番北去,真真見到了硝煙刀劍,方能品出唐邊塞詩三味啊。”
康不怠也不知劉鈺到底找自己干什么,知道現(xiàn)在還是試探階段。
但見劉鈺“禮賢下士”的做派,便知此事不小。
謀反什么的,倒不至于。
既不謀反,那事越大越好,自己賺的也多。想著但凡做大事的,都要看看是否“志同道合”,哪怕做不到,也要做到“氣度相近”。
有這番心思,康不怠也借機試探著笑道:“三公子既品出了邊塞詩三味,我倒有番見解,與三公子交流?!?br/>
“哦?愿聞其詳?!?br/>
“或有人言,詩詞小道也。依我看,詩詞風(fēng)氣,卻和國勢息息相關(guān)。三公子既喜邊塞詩,也就不難發(fā)現(xiàn),唐之邊塞詩,其意其味,多有幾分‘征夫淚、閨怨念’。”
說到這,康不怠拿著筷子,輕敲了幾下玻璃杯以作節(jié)拍,啟口唱道:“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yīng)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
他有唱曲的底子,這一首燕歌行,以箸為拍,并無琵琶催淚,卻仍唱出了那股子滋味。
收起了筷子,康不怠又做長嘆狀,悠然吟誦道:“及至宋,范文正公伐西夏,于是乃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br/>
隨后猛一拍桌子,做高漸離之慨。
“靖康后,便只剩下‘壯志饑餐胡虜肉、河洛腥膻無際’?!?br/>
“唐之軍詩邊塞,聞之墮淚。及至范文正公征伐西夏日日得勝,也還有燕然未勒歸無計。等到靖康之后,軍詩便只剩下怒發(fā)沖冠了。壯則壯哉,卻比唐之邊塞更墮淚?!?br/>
“唐邊塞悲、宋軍旅憤?!?br/>
“我是寧可征夫哭、閨怨念,也不想再有做怒發(fā)沖冠詞的時候。不過,這話我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反正戍邊也用不到我去?!?br/>
說完哈哈一笑,劉鈺也被他逗笑了,心道你說的倒是實誠,還真用不到你去。
笑過之后,康不怠長嘆一口氣道:“唯有拓土萬里,方有邊塞怨詩。若是夷狄就在家門口,則多半壯志滿懷,死不瞑目呼過河。勝者,方有資格反思窮兵黷武;敗者,只恨不能一腔碧血灑出個窮兵黷武。三公子以為如何?”
他知道劉鈺在北邊打仗的事,也知道劉鈺如今已有上輕車都尉的勛,便想著可能劉鈺是想找個幕僚?日后出征時候,做個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