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館之制,始興于國朝,北京的會館,多為同鄉(xiāng)縉紳和科舉之士居停聚會之處。
京師南城有條與棋盤街平行的延壽街,街北口西側(cè)是座遼代所建、國朝正統(tǒng)年間重建的延壽寺,寺西南角不遠處,就是廣東潮州會館所在。
陳大春是潮州在京官員中職位最高者,也就成了潮州會館的當家人,時常約人到此來聚。
這天,陳大春命會館雇轎把胡應嘉和歐陽一敬接來,當晚在此餐敘。
酉時三刻,天已全黑了。三人前后腳都到了,雅間坐定,陳大春開言道:“要說吃,還是咱潮州菜?!彼钢鷳握f,“你們淮陽菜固然有名,但比起咱潮州菜,那就不在話下了。燜、燉、煎、炸、蒸、炒、焗…”正說著,幾盤“打冷”端上了桌,陳大春叫著胡應嘉和歐陽一敬的字道,“克柔、司直,這‘打冷’,就是把新鮮海鮮蒸熟,等涼凍后沾香蒜油或豆醬吃,風味別致,沒有腥味,反而格外鮮美。來來來,動箸動箸!”
胡應嘉有氣無力地夾了一塊鮑魚片,放在嘴里慢慢嚼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陳大春問味道如何,胡應嘉搖頭不語。
歐陽一敬嘆口氣說:“克柔沒胃口,有壓力哩!”
陳大春舉盅道:“來來來,吃酒吃酒!有壓力才要吃酒嘛!”
“那高新鄭還真是有點肚量,受此刺激,也沒見他消極?!睔W陽一敬說,“聽說禮部司務李贄受了高新鄭之托,到處和人講當開海禁,這等事,也就是高新鄭這種人才敢做?!?br/> 陳大春一驚:“說甚?開海禁?高新鄭要開海禁?!”
“李贄是晉江人,此地受倭患甚烈,也深知禁海策難以維系,所以那廝說的頭頭是道,還說元翁也贊成?!睔W陽一敬道。
“元翁時下事事受高新鄭脅迫!”陳大春仰頭飲了盅酒,“啪”地把酒盅往桌子上一撂,“郎奶的!本是要殺他頭的,結(jié)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根汗毛也沒傷著,反而又讓他出來折騰開海禁了!”
胡應嘉語帶遺憾地說:“皇上已然昏迷,不能親覽章奏,不然,他高新鄭必死無疑!”
“不管怎么說,結(jié)果是高新鄭安然無恙。”陳大春手敲桌子說。
“呵呵,也不能這么說?!睔W陽一敬狡黠一笑,“時下朝野都在議論,說高新鄭道貌岸然,常常責備別人當直時趨謁酬酢,他倒好,當直曠職,回家御女,原來他也是兩面人!”
“有此說法?”陳大春來了興致。
歐陽一敬道:“克柔彈章里說高新鄭夤夜?jié)摎w,殊無夙夜在公之意,隨即就有傳言說他五十開外沒有兒子,難怪會偷偷往家里跑;恰好高新鄭辯疏里有一句‘臣家貧無子’,這不自己送上門了嗎?幾下對照,朝野都信了,高新鄭真有偷偷跑回家御女這事兒?!?br/> 陳大春“嘁”了一聲,說:“高新鄭的話,是說他之所以搬家到西安門,是因為缺少送物什的人手,才移家就近的?!?br/> “哪管那么多,反正坊間都理解為他因為‘無子’,當直時偷偷跑回西安門外的家里與姬妾尋歡,以圖生子!”歐陽一敬說著,一陣狂笑,“哈哈哈!想那高新鄭是極好顏面的,方從絕地驚險逃生,即陷曠職御女丑聞,百口莫辯,哈哈哈!”
“吳時來去做西城的巡城御史了?!币荒樉趩实暮鷳瓮蝗幻傲艘痪?。
巡城御史在科道中簡用,一年為期輪替。提調(diào)督率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巡查京城內(nèi)的治安、審理訴訟、緝捕盜賊等事。吳時來和魏學曾是同年進士,當年承徐階之意彈劾嚴嵩,謫戍廣西橫州。徐階當國后,起用為都察院御史。陳大春明白胡應嘉的意思,是說吳時來為徐階出力,被謫戍多年,到現(xiàn)在不還是御史?出力的人未必就有酬報。
“還不都是因為高新鄭那個王八蛋!”陳大春一拍桌子,恨恨然道,“時下用人,因高新鄭掣肘,元翁事事小心,越是自己人越不敢用了?!?br/> “高新鄭時下就這樣跋扈,眼看裕王就……”胡應嘉凄然道,“到時還有我輩的活路嗎?”
雅間內(nèi)頓時陷入沉默。桌上擺著清燉鰻鱺湯、龜裙點點紅、酸辣青蠔等十幾樣菜品,樣樣鮮美,三人連舉箸的興趣也沒了。
“對了,有件秘聞二位聽到了嗎?”歐陽一敬詭秘地說,“聞得許多妖寇潛入京師,廠衛(wèi)、京營官軍四出搜捕不能得。我觀元翁宅邸,忽然多了幾個彪形大漢,想此傳聞恐非空穴來風。”
陳大春早有所聞,并不為意,刻下聞言,突然兩眼發(fā)光,一咬牙道:“看來,只有破釜沉舟了!”
歐陽一敬忙問:“霖翁,破釜沉舟何所指?”
陳大春沉吟良久,詭秘地說:“聽說海盜遣人來刺殺主張解海禁的大臣。”
“喔?!”歐陽一敬欠身問,“霖翁怎么知曉的?”
“不必多問?!标惔蟠阂荒樏C穆,“來人!”他向外喊了一聲,對侍者道,“差轎子把巡城御史吳時來接來!”
不過兩刻功夫,吳時來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