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今年的賬目又被批駁回來了,說核對不上?!痹趧㈠W桌前,兵曹參軍事同他說道。
“又被駁回來了?!眲㈠W有些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已經(jīng)是軍隊開銷的賬目第三次被駁回來了;而且他明確知道,戶曹參軍事沒有絲毫下絆子的意思,批駁回來的人就是長史趙平。
劉錡起身就去找趙平理論。駁回一次也就罷了,兩次也就忍了,但駁回三次就過分了,他不知道事不過三嗎!
劉錡怒氣沖沖的就向趙平的公房走去,被許多人看在眼里。他們議論者有之看笑話者有之,甚至還有人偷偷打起賭來:“你猜劉司馬與趙長史會爭吵多久?”
“快到下值的時候了,應(yīng)當(dāng)吵不了多久?!?br/> “吵不了多久是多長時候?”
……
但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劉錡竟然沒和趙平吵起來,二人在趙平的公房里說了幾句話,就一同離開衙門,看樣子竟然是要一同吃酒?
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劉錡來到嗢鹿州為司馬已經(jīng)一年多了,還從未與趙平單獨(dú)吃酒,眾人都疑惑不解、議論紛紛,一直到別駕梁事成下值,他們才匆忙收拾一番也離開衙門,但仍在議論。
其實(shí)大家都想復(fù)雜了,劉錡這樣做的緣故很簡單。他才離開自己公房時很生氣,但走著走著怒火慢慢降下來,能夠用腦子思考問題了,頓時感覺這事不大對勁。
現(xiàn)下已是天寶十三年年末,他返回嗢鹿州也已經(jīng)一年多了。這段時日趙平雖然和他仍然關(guān)系很僵,但往常也都是公事公辦,不會刻意刁難;這次卻看起來是故意找茬,不像趙平能做出來的事。
但這時他已經(jīng)走到趙平公房附近,總不能一句話不說就打道回府,于是不知怎的就走進(jìn)趙平公房說了一句:“天色已晚,就要到下值的時候了。一起吃杯酒?”
聽到這話,趙平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劉錡兩眼,答應(yīng)道:“好?!?br/> 于是他們兩個就一并離開衙門,尋了一家平平常常的小酒肆吃酒。
二人對面而坐,點(diǎn)了酒與下酒菜后一時都不知該說甚,劉錡因是自己約他出來的,只能強(qiáng)找話題道:“趙平,你可來過這家酒肆?”
“并未?!壁w平搖頭。他出身本地大族,交往之人或同是本地大族族人,或是衙門里相熟的官員,平素都不會來這樣的小酒肆吃酒。
“其實(shí)小酒肆未必不值得一試?!眲㈠W說道:“比如這家酒肆,他家的醬牛肉十分不錯,雖然比不得臨江仙的,但味美價廉,又有一種獨(dú)特風(fēng)味,值得一嘗?!?br/> “那我就嘗嘗?!壁w平語氣沒有起復(fù)地說道。
“多謝劉官人替小店揚(yáng)名?!边@時酒肆主人家正好端著酒菜來到這一桌旁,聞言笑著說道。
“酒香不怕巷子深,就算沒有我介紹,你這家酒肆也必定會出名的?!眲㈠W笑道。
“多謝劉官人吉言。但愿小店能日益興隆?!钡昙矣值?。
店家與劉錡說了幾句話,告罪服侍其他客人去了;劉錡轉(zhuǎn)過頭正要請趙平嘗嘗醬牛肉,卻聽趙平忽然說道:“你果然與旁人不同?!?br/> “這話是怎么說的?”劉錡一怔,反問道。
趙平卻并未搭話,而是用筷子夾起一片醬牛肉吃進(jìn)嘴里,細(xì)嚼慢咽后說道:“果然別有一番風(fēng)味,我過會兒要打包帶走二三斤,讓家人也嘗一嘗。”
說完這話,他忽然正色對劉錡道:“該說正事了。你來找我,應(yīng)當(dāng)想問我為何會將軍隊賬目駁回去,可是?”
“確實(shí)如此?!闭f起這件事,劉錡的火氣又竄上來一點(diǎn);他趕忙壓住,說道:“這已是你第三次駁回賬目了,前次駁回后我已命人仔細(xì)核對過,確定無誤,你為何還要駁回?就算與我關(guān)系不睦,也不必如此。”
“劉錡,你,”趙平似乎想找個合適詞匯形容一下他,但搜腸刮肚卻想不到,只能說道:“你也為官三年多了吧?!?br/> “是?!眲㈠W不明白他問這個作甚。
“你以為我是因與你不睦才駁回賬目?”趙平用一種讓劉錡不太舒服的眼神看向他,繼續(xù)說道:“今年軍隊的開銷多少你也知曉,與去年相當(dāng),比前年高出三成。但你要知曉,去年打了一仗,今年一仗未打就花了這么多錢?!?br/> “這又如何?”劉錡仍然不明白。同時暗下決心:若他說不出個道道來,今天非與他翻臉不可。
“軍隊花的這些錢是從哪來?是從征收的稅款撥來;而稅款從何而來?是從商人、農(nóng)戶處征收而來。農(nóng)戶田地多少有定數(shù),張都督又一向體恤小民,不會加征農(nóng)稅,所以軍隊多花掉的這些錢是從商人手里征來,尤其是從中原、安西、昭武九姓國往返的商人手里。而這些商人,大多與本地大族有關(guān)聯(lián)?!?br/> “是這樣?”雖然趙平的話還沒有說完,但劉錡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今年軍隊花了這么多錢,而且多花的錢都是從本地大族身上摳出來的,他們當(dāng)然不滿意。趙平身為本地大族出身的人中官位最高的,又掌管審核,自然將賬目批駁回來,委婉的表示不滿。
“劉司馬,還請你明日將此事告訴張都督,張都督自然明白應(yīng)該如何做?!壁w平又道。
他其實(shí)很不想把話說的這么直白,但從十一月中旬第一次審核賬目至今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天,劉錡還不將事情告訴張誠,他家家主已經(jīng)有些疑神疑鬼,趙平心知自己勸說多半也沒用,只能對劉錡將話敞開來說。
“原來如此。”劉錡的怒氣頓時消散了大半,說道:“是我錯怪長史了,明日就將此事告訴張都督?!闭f著,他舉起眼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也有錯,早應(yīng)當(dāng)與你說明白?!鄙焓植淮蛐δ樔?,劉錡給他面子,趙平雖不愛吃酒。但也舉起酒杯說了一句,吃完杯中之酒。
見趙平也吃了酒,劉錡對他的怒氣消散殆盡,心想他雖然為人古板,與我也不是一路人,但應(yīng)當(dāng)也是一個好相處之人。若他不是出身本地大族,我或許能與他成為好友,可惜了。
劉錡這樣想著,又道:“雖然正事已經(jīng)說完,但酒菜也不能浪費(fèi),咱們邊吃邊閑聊幾句?!闭f著,又舉起酒杯。趙平不是很想吃酒,但也只能舉杯。
幾杯酒下肚,酒桌上的氣氛越發(fā)緩和,二人也你一言我一語閑聊起來。趙平大約是喝多了,說道:“其實(shí)我也不愿駁回賬目,只是族內(nèi)逼迫,又有關(guān)系尚好之人勸說,只能如此。”誰不想當(dāng)個一心為公、公正廉明的好官呢?但家族的利益、個人的利益糾纏在一起,使他不得不放棄初入官場時的理想。
“其實(shí)這也罷了?!眲㈠W喝的也有點(diǎn)多。“關(guān)鍵是有些時候,都督府想做些為國為民都有利的事,卻因?qū)Ρ镜卮笞宀焕兄路磳Γ瑥亩霾幌氯?;甚至有時,比如說攻打番族這樣的大事都會有大族拖后腿?!?br/> “自古以來都是如此,概莫能外,也不是嗢鹿州一個地方的問題。”趙平也不知想辯解還是總結(jié),說了一句。
“其實(shí)或許會發(fā)生例外?!眲㈠W忽然想起一人的話。
“何時?”趙平問道。
“若有一敵人十分強(qiáng)大,不論衙門或當(dāng)?shù)卮笞鍐为?dú)都不能抵擋,且這敵人對衙門和大族均十分不客氣,這時衙門與大族就能精誠團(tuán)結(jié)、勠力同心?!眲㈠W回答。
趙平忽然笑了。“這話說得對,若真有這樣一敵人,也只能團(tuán)結(jié)一心了。不過豈會有如此敵人?!鳖D了頓,他又問道:“這話是你想出來的?”
“不是。”劉錡搖頭?!笆俏乙粠熼L所言。”
“封節(jié)度使?”趙平當(dāng)然知道劉錡很得封常清看中。
“不是?!?br/> “那是誰?”
“是高將軍為安西節(jié)度使時,擔(dān)任他幕中掌書記的岑參岑書記?!眲㈠W道。
“岑參?他是你師長?是了,三年前他來過嗢鹿州,似乎教過你詩文。不過你這人還真念舊,三年前一人說過的話還記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