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山走出的那批孩子,誰的身上都背負著血海深仇。張樹英當年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將這些孩子驅(qū)離小竹山,讓這些孩子至少也沒看見至親之人慘死面前。
本就與十里八鄉(xiāng)不太合群的小竹山,自那以后愈加不與外人來往。
喬家的一本《牛馬集》,王家的火盆,鮑家的銅鑒以及陳家的一套古雕版,都被人帶走,張家的一方印章不知所蹤。這些根本的傳家物到了起到的作用就是護住各家后輩。
最愧疚的莫過于是自己走了之后才發(fā)生這件事。
其實哪怕明明自己已當年經(jīng)有了筑基修為,哪怕自己留在小竹山,恐怕也只是一死,說不定會連累許多同齡人。等父親的捕狀貼滿甘州的大街小巷時,張木流才后知后覺的明白,為什么向來沉穩(wěn)的父親聽說自己要去找一個女孩時,極力支持自己,還說要早日抱孫子!
……
霄仇府這些年修士越來越多,眼前的青年便是有筑基修為的。
霄仇府的青年點了點頭,說已在此地恭候多時。張木流暗道,原來是那被稱作“佛跳墻”的啟和軍。
“我們大人請張公子一見?!?br/> 張木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自己與啟和軍有過什么交集,便只能再問道:
“你們大人是?”
青年答道:“史嘉鳴!”
張木流啞然失笑,對著眼前青年說道:
“我還有事兒,忙完了就去找他。你回去讓他好酒好菜預(yù)備好,不好吃我不去!”
說罷牽著毛驢便直去鬧市,也不管身后青年有些熱鬧的表情。
按說霄仇府所在之地,百姓該富足些才是,可張木流看著街上行人,怎么都看不出開心的樣子。更奇怪的是,如此熱鬧的街道竟然沒有一個女子!
正疑惑時,前方狂奔過來一個少年,張木流也沒想著躲,任由那個少年跳起掛在自己身上,過了好半晌不見少年下來,周圍的人都投來怪異眼神,張木流便無奈道:
“再不下來我就要踹了???”
少年立馬跳了下來,對著張木流訕訕一笑:
“大哥你終于來了,可想死我了!”
張木流對這個堂弟頗為無語,瞪了其一眼。
“你想我還是想我打你?”
張羽依舊訕訕一笑,跑去牽住青驢后推著張木流便往前走。
張木流傳音少年張羽:“這街上怎么一個女子都沒有?藤霜呢?”
牽著青驢的少年嘆了一口氣說道:
“洛陽城這些天鬧采花賊,許多女子被禍害了,啟和軍整天無頭蒼蠅似的滿城亂躥,后來實在是沒辦法了,便下令女子不要出門。藤霜也是女子啊,在鋪子里干著急呢!”
張木流早就聽說了這兩個孩子已經(jīng)開了個小鋪子,賣早點的,只在早上開門,只開門一個時辰,聽說生意特別好!突然感覺這兩個弟弟妹妹比自己能干多了!于是問道:
“她著什么急?”
張羽笑嘻嘻的說: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妮子打小兒就喜歡大哥你,收到你的信后一天天的高興的都不行了!”
張木流轉(zhuǎn)身踢了這壞小子屁股一腳,沒好氣道:
“我是長子!你們喜歡我應(yīng)該的?!?br/> 張羽只得說是。
不多遠便走到了一間不大的鋪子前,張羽拍著胸脯指著門口掛著的牌子問道:
“大哥!你看咋樣?這名字我起的?!?br/> 少年指的招牌上,從左往右先是三個較小的字“吃不飽”然后才一個像是要撐破招框似的“香”字。連起來便是,吃不飽——香!
張木流也就笑著不說話,到底是那個光著屁股時便吵著要娶喬家姐姐做媳婦兒的渾小子!
想到這里,張木流突然瞇起眼睛看向此刻正十分自豪的少年。少年哀嘆一聲,說果然給那個小妮子猜對了!受不了張木流要吃人的眼神,趕緊說道:
“藤霜跟我打賭,說大哥聽到采花賊的事兒,第一個就會懷疑我!唉,果然還是比不上那個小妮子在你心里的份量??!”
張木流笑著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沒有說話。
到兩人住所時,一個瞧著脾性,與名字截然相反的女子,沖過來就要抱張木流。張木流躲開后指著少女沒好氣道:
“長這么大了還跟我鬧?以為我現(xiàn)在不敢打你屁股了?”
張?zhí)偎Φ滥銇泶虬?!張木流頓時慫了。三人進去客堂,張?zhí)偎炔患按銌枺?br/> “哥哥!家里都還好吧?這三年你去哪兒了?一直沒有音訊,大家都很擔心你的。”
張木流抿了一口茶水,答非所問道:“你們倆都不錯??!這就筑基了?”
少年從門外抱進來一個大西瓜,切開后自己挑了一塊兒最小的,幾口吃完才慢悠悠的說道:
“當年離家時都帶了東西,等自己發(fā)現(xiàn)時便已經(jīng)筑基了。可旁的修行法門沒有,只能自己摸索著往前走。自從開了這個包子鋪,總有人來找事兒,都怪這妮子越長越水靈。明明一巴掌就能拍死他們,可還是忍住了。那些鬧事兒的來了后我們還得裝作很害怕的樣子,比憋著不打死他們還辛苦?!?br/> 已經(jīng)出落的愈加水靈的少女瞪了少年一眼后搶著說道:
“其實我們就是想著在霄仇府腳下,好打探消息!”
也只是兩個與趙長生一般大的孩子而已,卻早早開了間鋪子,早早就想著為家人做些什么,自從那次以后,大家好像忽然就長大了。
沒來由想起第一次離家又返鄉(xiāng)時,將將入冬。張木流已經(jīng)能察覺到小竹山的不同了,在那處茅屋邊的竹林里,張木流猶豫要不要拿起那柄木劍,最后還是放棄了。麻先生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知道了不易,才能更重視。
張木流知道了持劍不易,便連持劍之心都丟了,而飄零各處的竹山游子,知道了不易,卻更想方設(shè)法的去做到!沒想到自己這個一姓長子,反倒被從小便愿意喊他一聲大哥的這些孩子比了下去。
從前心心念念的那位女子曾問:“拿不起還非要去拿?已經(jīng)這副德行了還要去碰的頭破血流?”
所以離開那晚,已經(jīng)不算少年的張木流站在那個姑娘門口許久,最后也只是說了一句對不起。只是張木流不知道,屋子里蜷縮在被子里的姑娘也說了一句對不起。少年人的對不起,是自己不能與她就這樣平平淡淡!少女的對不起,是恨自己居然想拉著他平平淡淡!
已經(jīng)金丹的少年獨自到梁國一座小城,盤了一處河邊的小鋪子,每日賣三十碗面與一桶綠豆湯,賣完便關(guān)門。怪異的買賣并沒有惹來許多獵奇的客人,所以這間鋪子開門極早,打烊極晚。那時有一個十七八的男子常來,年輕人朝氣蓬勃,與換了一副老人皮囊的張木流正好是兩個極端。
起先那個叫做常坤的青年每日天蒙蒙亮便來喝一碗綠豆湯,傍晚才一身大汗來吃一碗面。那時的常坤對人世間充滿了希望,好像汗水越多他便越開心。幾個月后,常坤出門晚了些,回來路過小鋪也更早了些,衣衫漂亮了些,身上的酒氣也多了些。每次都會多給很多錢,說下次不給錢便是。又過了幾個月,那位青年身上酒氣愈加重,出門更晚,回程更早,也不再到這個小鋪子喝一碗綠豆湯了。
約莫一年后,胖了一圈兒不止的常坤再次來到了這里,只是夜里極晚時來吃一碗面。青年再無朝氣蓬勃,對人世間的希望好像已經(jīng)只剩下星星點點。經(jīng)常會吃完后便說忘帶錢了,過四五天才會來再吃面,把上次的錢一起結(jié)清。這樣陸陸續(xù)續(xù)半年左右,有一天夜里常坤再次來到小鋪子,對著化作老人的張木流說道:
“我要走了,在這里活不下去了。來這里時賺的錢只夠吃飯,我覺得日子有奔頭。后來錢越賺越多,人卻越來越懶,每日只把事情交給手下人去打理,自己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夜里與什么所謂的富商飲酒。后知后覺想改變時已經(jīng)晚了,連吃一碗面的錢都拿不出來,與最信任我的人拿錢買假東西給他,變著法兒與他要各種莫須有的錢。今天這碗面只能在您這里賒賬,真是對不起啊老爺子!”
聽著樂呵呵的青年,其實碗里的面此刻該是很咸了。過了好半晌,青年深深低著頭哽咽道:
“老爺子!我覺得我的心臟了,爛了,黑了!”
張木流笑著又給落寞的青年做了這間鋪子今日的第三十一碗面,弓著腰的老人坐在常坤對面把那碗清湯面遞過去,對著青年說道:
“那就去洗干凈!”
張木流的這句話,既是給常坤,也是給當時的自己。其實那時的常坤,多么像夢中的許多個自己。
那晚后便再沒了開門極早關(guān)門極晚的怪異鋪子。
一艘往北去的渡船上,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常坤打開包袱,翻開一個老人贈與他的書,第一頁寫了一句話:
“豈可三年論余生???”
……
“哥哥?”
一聲輕呼喚醒了失神的張木流,青年看著兩個朝陽似的孩子,既自愧不如也自豪萬分!
“我一直放在嘴里而不是腿上的事情,沒想到你們已經(jīng)走了很遠了!”
張羽像是終于憋不住胸口的一口郁氣,猛然站起身,怒火不止,看著張木流怒道:
“你怎么可以這樣!你不該這樣!第一次離家返回后便失魂落魄的,你以為誰都看不出來?只是誰都不說而已!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擺給誰看?你今年才十八歲,能有什么事讓你成了現(xiàn)在這副幾百歲的鬼樣子?”
張木流一巴掌拍碎了圓桌,瞪著眼道:“什么事我能與你們說?說了又能如何!”
張?zhí)偎袷菦]看見兩人似的,低著頭聲音沉悶道:
“可是太爺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你可是我們的大哥啊!”
張羽雙手抱著頭蹲下嚎啕:
“誰都可以消沉,你不行啊,你是我們的大哥啊!你都這樣了我們還怎么辦?”
眼前嚎啕不已的少年一番言語,把張木流這么些年無處宣泄的情感都逼了出來。張木流走上前去將少年拉至椅子上,轉(zhuǎn)身背對著從小便很崇拜自己的兩人,一身凌厲氣勢不再遮掩,好似多年前一人夜幕中盤腿坐在墳頭練膽的少年。
“放心,我回來了!”
憋著眼淚的少女終于抑制不住,細聲說:“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
夢中三千年,修行之事除了劍術(shù)外,張木流幾乎都有涉獵?;艘煌砩蠒r間將丹、符、咒、陣四種修行路上必備的法門羅列了出來,當然只是粗淺的入門修行而已。夢中曾有人與張木流說過,“什么狗屁神功秘籍我從來不信,若是錘煉真氣有什么功法還則罷了,與人對敵哪兒有什么一擊必勝的拳法槍術(shù)!”
這段話張木流深以為然,所以未曾留下什么秘籍。
張木流幫著兩人蒸包子,其實就是控火將包子瞬間蒸好而已!當然張?zhí)偎c張羽也是偷懶以修士手段做的包子。開門后便人流不斷,張木流暗道自己還真不是做生意的料。今日的一個時辰?jīng)]碰到那些找茬兒的,倒是讓張木流有些遺憾,只是有個背著一大捆柴路過此地的漢子一直盯著藤霜看,張木流暗自記下了這個人。
正準備收攤關(guān)門時,一個騎著褐色駿馬的青年領(lǐng)著一隊兵卒疾馳而來。勒馬在包子鋪外看著張木流沒好氣道:
“好家伙我都快火燒眉毛了,你還有閑心在這兒賣包子!”
張木流心說得了!這下以后肯定沒人找藤霜麻煩了。
包子鋪內(nèi)的青年慢悠悠躺在一張長凳上,雙手抱頭耷拉著眼睛望向騎馬青年:
“我妹妹的生意比你的眉毛要緊多了!”
史嘉鳴下馬快步走到包子鋪內(nèi),找了一碗水一口喝完,擠掉張木流的腿坐在長凳上,喘了一大口氣轉(zhuǎn)頭大聲道:
“哎呦我去!你是我親爺爺行了吧!以后我天天來這兒替你賣包子。”
見躺著的張木流依舊無動于衷,便咬牙伸出兩根手指,張木流瞄了一眼后伸出五根手指。
史嘉鳴氣笑道:
“那就五壇!”
張木流嘖嘖兩聲,又舔了舔嘴唇,史嘉鳴已經(jīng)端好一碗水在一旁。到底是小竹山外,張木流第一個朋友。
史嘉鳴沒忍住踢了張木流一腳,無語道:
“走著?”
……
這位當初給了張木流巨大打擊的青年,如今可真是焦頭爛額,洛陽知府就差給史嘉鳴跪下了!
鬧采花賊十三天,已經(jīng)有十三名女子被禍害,事后都自盡了,十三條人命?。∷螄鴼v來奉行人命關(guān)天,再鬧下去就不是丟一個知府腦袋的事兒了。
“你趕緊幫我想想怎么逮這個畜生,他娘的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玩意兒!等我逮住他把他閹嘍那東西喂狗吃!就是不曉得狗吃不吃。”
張木流壓根兒沒搭理這個一如既往嘴上功夫了得的家伙,只是看著案卷。
“應(yīng)該是個修士,而且境界不低?!?br/> 史嘉鳴心說那還用你說,要不然找你來干嘛來的?三年前可是自己在海邊兒看著這家伙打兒子似的打那幫刑家人。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史嘉鳴已經(jīng)受不了張木流的淡定了。
張木流淡淡道:“我就是在等天黑而已?!?br/> ……
深夜的洛陽城,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了,唯獨一隊一隊巡城司兵馬來往在街上。
案卷里寫的那個采花賊禍害的,最先是喜歡穿著漂亮衣服白天拋頭露面的。后來就都是些白天偷偷去街上去的女子??v然下了禁令,可總有些人以為偌大的洛陽城里女子無數(shù),自己不會運氣差。不過今日白天偷偷出門的女子們算是賭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