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高照,曬干路面上的霜氣。
江錚站在自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朝前看去，家家戶戶門口都占有一個人,手里面攥著火把，火焰在跳躍。
“點。”
江錚高喊出聲后,點燃面前鋪在路面上的干草，借著正午的陽氣，火苗瞬間竄起來，四處蔓延。
隔壁老五瞧見江錚點火，緊跟著把自己家門前的也點上,后頭人一個看一個,大火覆蓋住五里整條主干道,肆無忌憚地吞噬燃燒。
站在路邊的高溫逼退江錚，轉(zhuǎn)身回到院子里。
灰色的煙夾雜著黑色煙灰，熏的整個村子都是麥秸味道。
“這樣真能行嗎？”魏紅旗滿心好奇。
“應(yīng)該差不多，為這個我還專門去窯廠那邊上兜過幾圈，偷偷學(xué)了他們磚坯的比例,就想能結(jié)實點,多撐兩年。”
火一連燒有半個小時，麥秸成團(tuán)后殘留下火星，慢慢烘烤地面。
生產(chǎn)隊有提前通知，當(dāng)天下午全部人都窩在家里，純當(dāng)休息。
隔天一早,露面遍布草木灰,風(fēng)吹過,揚得到處都是。
大掃帚小掃把一起上陣,掃干凈后堆積到糞坑去。
魏紅旗把自家那段掃干凈,盯著黑乎乎的地面踩兩腳，一走留一路腳印。
回頭看一眼院子里洗衣服還沒倒的水，直接潑上去。
大掃帚呼啦呼啦跟刷地一樣，把浮灰都洗一遍，這才露出一些土地的面貌。
地面整個被烤結(jié)實，腳踩上去，跟那縣城青石板路一樣邦邦硬。
“江錚！”她回頭朝院子里喊。
“恩？”
江錚把草帽戴上從院子里走出來。
路面上還濕漉漉的，走過去卻不會一腳泥巴。
“成了?！苯P臉上也露出笑意：“比想的還要好點。”
魏紅旗指著路邊：“就是邊上有點小裂縫，故事昨天擋干草時沒燒均勻?！?br/>
“一點點不礙事，有縫的到時候拿沙土再填填，總比之前要好?！?br/>
“那你現(xiàn)在去大隊嗎？”
“爭取再摘第一批大青葉前，能多干點多干點?！?br/>
……
大隊的路修好，大家伙的陣線開始往外轉(zhuǎn)移。
五里到縣城這段路，可就要多費功夫。
男人們?nèi)ジ芍鼗?，村里僅有的幾個女人都開始忙起膏藥的事。
干活的地點選在東哥他們奶孫倆住的那空院子里，廚房是蓋屋子時就留的，灶臺架上過，現(xiàn)成能用。
魏紅旗抱著大木盆，側(cè)著身子來到院子里，把最后一個盆放在地上。
小柴正聽徐老太的吩咐，承重藥材，聽到這聲音回頭，嚇一大跳。
“嫂子你哪買來這么大的盆？比我家洗衣裳的都要大?！?br/>
木盆是圓形，魏紅旗伸長手臂，正巧夠直徑。
“我專門找哥哥做的，做有好幾個，以后泡藥材也不用那么扣扣搜搜。”
最主要，泡少了熬出來更少，一鍋就要等半天，可不能那么一點點來。
魏紅旗放下木盆，抱這一路胳膊有點酸。
輕輕甩甩手，扭頭跟小柴說：“稱好直接泡就行，我再去把其他幾個盆抱來。”
“不然我一起去？”
“不用，你要是稱完，就先把水裝上?！?br/>
魏紅旗留下話，轉(zhuǎn)身又回家把東西全部搬來。
六月的天，太陽烤炙下，空氣都帶有溫度，讓人悶的喘不過氣來。
魏紅旗盯著那些盆，索性堆在架車上，一趟給拉過去。
路如今平整，從家離開帶點小坡，順順利利來到院子。
“小柴，來幫我一把?！?br/>
魏紅旗架車卡在門框上，她自己拉不過去。
身后傳來腳步聲，魏紅旗正想說明情況時，看到走到架車邊的馬蘭娟，一時沒回過神。
馬蘭娟身上掛著布兜，孩子就坐在里頭。
“是不是推不動？我來幫忙?！?br/>
馬蘭娟彎腰想幫忙，孩子后仰著，魏紅旗看在眼里，總覺得隨時會掉下來。
“等會?！蔽杭t旗伸手?jǐn)r住她：“小心孩子?！?br/>
等她站直，這才皺眉詢問：“你怎么會在這里?！?br/>
馬蘭娟一臉倦色：“這不是隊長通知，說隊里女的都來做藥?！?br/>
“孩子這么小，你方便嗎？”
滿打滿算，孩子才六個月大點。
外頭太陽這么大，曬的大人都暈，何況這個一點點的孩子。
魏紅旗打量孩子兩眼，當(dāng)初剛出生時，皺巴巴像紅猴子一樣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長大不少。
細(xì)胳膊細(xì)腿懸在外面，攥著小手啃著，哈喇子流一下巴，衣襟前已經(jīng)濕一片。
她從口袋里掏出自己做的粗布手帕遞過去。
“擦擦吧?！?br/>
馬蘭娟遞過來，直接墊在孩子下巴上，單手扶著解釋。
“耽誤也得做，總不能跟去年一樣?！?br/>
她抗?fàn)幇胩欤[得早產(chǎn)也沒能改變工分就一百多的事實。
生的又是個女兒，副隊臉色一直不好看，家里缺糧短食，她張嘴就要挨吊，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爭氣，沒能生個兒子。
馬蘭娟見魏紅旗不開口，忍不住多說幾句。
“你放心，我月子沒做完就下地上工，一點沒耽誤事，要不是修路算重勞力活，我也想跟著去干?！?br/>
所以知道這活后，馬蘭娟立馬就湊過來。
魏紅旗見此，指著里面：“你去壓水吧，讓小柴來拉?！?br/>
她原本以為之前下地見到馬蘭娟，純粹是因為沒借口再偷懶，不得已才帶著孩子干，沒想到會是因為工分。
生產(chǎn)隊上安排的活，她也不能攔著。
只是一想到以后做事要顧忌幾分，心里也有點無奈。
……
熬出來的第一鍋膏藥，早早就分出去。
相比較其他生產(chǎn)大隊的人，成分差，多受不少磋磨的五里人，身上傷痛更多。
“哥，奶奶這藥真神了，我這肩頭貼完這兩天都沒疼?！?br/>
“我也是，就是我自己抹藥麻煩點，就是自己一個人涂腰太累胳膊，奶奶為啥不做狗皮膏藥，啪一下多方便?！?br/>
“為啥我不行，我抹上刺刺的疼，最后沒忍住給洗掉的。”
江錚這才看過去：“你是不是對啥過敏？”
“不知道啊?！?br/>
“回去找毛腳大夫試試?！?br/>
邊上有人擠過來：“哥哥哥，你回去跟奶奶說，這藥膏跟藥粉還要單獨兌，多麻煩，為啥不一起。”
“沒藥粉不能成型?！苯P面無表情，甚至被問的有點煩躁。
他又不是醫(yī)生大夫。
“那……”
“都閉嘴?！苯P忍無可忍，撩下手里鋤頭砸在地上，朝說話那人身上丟去。
“你們今天是不夠累？還有工夫問東問西?！?br/>
大家相互看幾眼，默契的把隊部會計給推出去。
老錢一個踉蹌，差點撞在江錚身上，見江錚擰起眉頭，立馬解釋。
“是你媳婦說的，用完把感受說出來，我們這會回去也晚，就想讓你幫忙帶回去?！?br/>
“問這個干嘛？”
“說是要根據(jù)實際情況，看要不要改動藥方，好跟奶奶說?！?br/>
江錚麻利地抓了抓寸發(fā)，一臉不勝其煩。
“別再跟我說，藥這事是毛腳大夫管，都去找他說?！?br/>
“好。”老錢立正站在原地，立馬答應(yīng)。
他怕答應(yīng)慢了，江錚拳頭就打過來。
江錚看他那慫樣，嫌棄地?fù)屵^鋤頭，繼續(xù)扛著朝家走。
見他沒發(fā)火，大家這才跟上。
經(jīng)過菘藍(lán)那塊，一株株葉子都長開，被太陽曬過蔫蔫的。
“老錢，隊里吩咐啥時候摘大青葉沒？”
“有?！崩襄X算著日子：“說等嫂子試試水，看第一次集市賣藥膏效果，不管好不好，隔天生產(chǎn)隊全部人就都停掉其他活，專心把大青葉給收完?！?br/>
江錚瞇著眼睛瞅全地里頭：“她今天去的集市，這意思，明天開始？”
“對，不然我回去再問問隊長？”
“等我先回去問問奶奶，這大青葉蔫成這樣，要不要摘。”
六月的太陽就毒成這樣，讓江錚看著忍不住擔(dān)心。
后頭有人忍不住嘀咕：“這自打過年之后，就再沒下過雨，天天曬太陽，能不蔫?！?br/>
江錚回頭瞪他一眼，對方立馬閉上嘴巴。
他順勢看向隔壁其他生產(chǎn)隊的地，田地已經(jīng)曬塊裂開，少量糧食冒出來，還有大半土地裸露。
今年這天，邪乎。
……
江錚回到大隊里，正巧撞上田地上工的人。
隊長站在最前頭，瞧見江錚后，揮散其他人追過來。
“你這是要去接你媳婦回家？”
這幾天從外頭或者地里回來，江錚順路都會走生產(chǎn)隊后頭，等媳婦一起回家。
“恩。”
隊部里，江錚把農(nóng)具放下，扭頭就見生產(chǎn)隊長還在跟前。
“有事說事?！?br/>
“沒，我跟你一起走，正好我要去找奶奶問問情況?！?br/>
他沒說，江錚也就不管他，繞到后頭，就半路就聽到里頭傳來的笑聲。
毛腳大夫的聲音極其囂張地蓋住其他人。
“什么事這個開心？”
院子里的人聽到聲音，齊齊回頭。
毛腳大夫最先湊過來問：“猜我們今天藥膏賣掉多少！”
大隊長見他笑這么大聲，壯壯膽子：“一半?！?br/>
“全部。”江錚倒是極其自信。
“對……對了，你咋知道全賣了？”毛腳大夫瞬間覺得不開心，這炫耀起來一點意思都沒有。
江錚指向架車上的空桶：“我又不瞎?！?br/>
“……”
魏紅旗扶著奶奶走過來：“藥膏賣的好，但是藥材今天沒怎么動?！?br/>
之前很多人就是為制作膏藥貼，如今有現(xiàn)成的，自然不用費勁再買藥材做。
“那對比起來哪種更好？”
魏紅旗作為今天收賬的，肯定地回答：“藥膏，主要平時賣出去的藥材，主要就集中在那一部分上，可奶奶藥方有里品種更全，再加上末藥，比單純賣藥材要賺?！?br/>
類似于，煮一鍋的藥材賣出去，就那么多價格。
但是煮一鍋的膏藥，數(shù)量分出去就比原有藥材分量要多，自然更賺。
魏紅旗把布口袋拿出來遞給老錢：“這是今天的?！?br/>
老錢歡喜地接過來，這些天，他最喜歡的就是數(shù)錢，那樣他才會覺得自己這個會計做的真實。
“那就好，那這事就能繼續(xù)做下去，等路修完，咱們生產(chǎn)隊的人依舊輪著來干。”
江錚把隊長擠開：“說完沒？說完我們要回家。”
“沒！”隊長這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情。
“我來是跟奶奶問，咱們這地里的大青葉，如今能不能收？”
“能。”
“那咱們這有半年沒下雨，繼續(xù)這樣下去，會不會影響藥材？”
五里的田跟其他地方類似，都有干裂，沙壤也沒辦法拯救長時間沒水。
之前那溝溝道道擔(dān)心下雨不夠深，如今已經(jīng)被曬得半點水都么有，徹底成坑。
倒是方便他們挖土，可一直不下雨，身為老農(nóng)民的他們都擔(dān)心。
徐老太朝西邊看一眼，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一半，紅霞染透半邊天的白云。
“大青葉正常摘，等摘完還不下雨，就人工小小澆一下，咱們這藥材，只要不澇就不怕，抗旱?！?br/>
……
五里大隊停下手頭一切雜活，全部人專心采摘起大青葉。
同時借著這個機會，手工除蟲。
奶奶說，現(xiàn)如今市面上賣的農(nóng)藥含毒量太高，容易造成藥材減產(chǎn)。
大家一聽立馬不同意，什么都行，減產(chǎn)不行。
人穿梭在藥材中，把這些對藥材造成影響的葉兒蟲給起來。
魏紅旗留個私心，主動攬下收蟲處理這活，最后打包全部丟到山上老屋里，去喂了雞。
不知道是不是干旱造成的影響太深，今年連蟲活下來的幾率都比往年要少很多。
大青葉占畝少，主要還是捉蟲費點事。
等到兩樣都忙完，六月底的天越發(fā)炎熱。
紅彤彤的太陽掛在天上，絲毫沒有要下雨的意思。
生產(chǎn)隊的人只能再忙活著，一桶桶水拎到地里面，人工灌溉。
……
魏紅旗直起彎半天的腰，忍不住伸手錘了錘。
草帽下，汗水從額角滑落，掉在衣服上，沒一會就被太陽曬蒸發(fā)。
“是不是累了？”
江錚挑著扁擔(dān)，晃晃悠悠停在魏紅旗身邊，把裝滿水的桶跟她身邊空下的桶調(diào)換過來，沒直接走。
雙手扶在魏紅旗后腰上，大拇指用力揉著。
“不用，邊上有人呢?！彼釀艔募棺祩鱽?，讓魏紅旗渾身發(fā)軟，只想找個地方休息。
“都忙著呢，沒人看，不然你歇歇，這兩桶我來澆。”
魏紅旗攥著江錚的手，從腰上拿下來。
“那多耽誤功夫，一口氣把這地頭澆完就能回家了?！?br/>
她忍不住嘆氣，扶了扶草帽：“就是不知道這天，什么時候才能下雨。”
如今風(fēng)一吹，都夾雜著干燥的灰塵，空氣都變差不少。
江錚拍拍她：“快了，咱們這不是一直進(jìn)入秋天下雨開始多起來。”
“就是不知道只單單咱們這一塊，還是好多地方。”
干旱牽連了很多地方，十幾個城市，全部都處于多個月沒降雨的情況，本就緊張的糧食，這么下去，只能會更緊張。
江錚視線越過田地，眺望到隔壁大隊那。
他忽然壓低聲音說：“等這次把水澆完，我去縣城多買點糧食回來存著?！?br/>
干旱勢必造成糧食減產(chǎn)，今年秋收情況，肯定不容樂觀。
魏紅旗沒攔著：“我回去把糧票都收拾出來，你……你等兩天去，我先回去問問叔叔嬸嬸手里還有沒有，一起買上?！?br/>
……
這種事情，倆人都覺得宜早不宜晚。
隔天江錚直接把魏紅旗的活一起攬下，抽半天空讓她回娘家去。
魏紅旗步行前去，倒是不巧，在家里沒見到人，還是繞到地里，才看到干活的人。
跟五里一樣人工灌溉田地的生產(chǎn)隊，不在少數(shù)。
種植糧食的那些人，心里頭更慌。
魏紅旗站在底邊，遠(yuǎn)遠(yuǎn)沖著背影叫喊。
“嬸嬸！”
距離近的聽見，扭頭看向魏紅旗。
“紅旗你咋這個時候來了？”
“想跟嬸嬸說點事。”
“你等會，我?guī)湍惆讶私羞^來。”大嬸抬手用胳膊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讓人把李蘭菊喊過來。
“紅旗，找我是有啥事？”
“嬸嬸你來。”
魏紅旗拉著嬸嬸的手，站在地頭離人遠(yuǎn)點的地方。
“我跟江錚合計，想提前去縣城里存點糧食，或者其他吃的，問問嬸你手里還有沒有糧票?！?br/>
“有，去年收成還算可以，糧票都沒動，想說給你們攢著，等年底交公糧時能用上?！?br/>
魏紅旗沒想到這糧票是給她留的。
“我們?nèi)缃窆Z能直接交藥材，我要糧票，是為了……”
她余光瞧見邊上湊過來的生產(chǎn)隊長，立馬改變說辭。
“五里日子太難過，去年收成剩下的都是藥材，根本不能當(dāng)飯吃，嬸就把家里的糧票借給我吧?！?br/>
“？？？”
李蘭菊還一頭霧水，就聽到魏大隊長的聲音。
“紅旗，你這是帶著你嬸投機倒把！哪有私下借糧票這一說，被別人抓到，可不得了?！?br/>
如今但凡是個人之間的交易，都會被打上投機倒把的罪名。
魏紅旗瞧見魏大隊長，表現(xiàn)出幾分慌張來。
“隊長，你行行好，我們家是半點糧食都沒有?！?br/>
這話倒是不假，江家就沒見過正經(jīng)糧食，還維持著吃豆餅、煮麥麩的日子。
因為便宜。
這么說出來，也是想讓魏大隊長把嬸嬸放回家去拿東西。
不然眾目睽睽之下，被別人扣上個逃工的名聲，可不好。
憑借著魏紅旗對魏大隊長的了解，這么好的機會賣好，他一定會答應(yīng)。
“我就當(dāng)做什么都沒聽見，你們小心點，下次這種事情，趕著晚上回自己家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