媼姬（4）
掌柜的半晌沒作聲，突然給了自己一個巴掌，罵道：“該！我早知我們夫婦倆難得善終。可那時候我們怕啊，若他真將我們交給官府，我跟老婆子肯定會被杖斃，真到生死關(guān)頭，又有幾個不怕死的，而且還要死得那么痛苦。我權(quán)衡一番，還是把金子收下了，心說他們既是要病重之人，就算我不插手，那些人跟家人也不見得有多少相聚的日子。再說了，我跟老婆子這回并沒有直接動手，我們只是找了過去的路子，散了消息出去，說如果誰家有病重之人又供養(yǎng)不起的，可以送往我這里，必不虧待，皆大歡喜?！?br/>
桃夭看著鐵籠里的老少，眼眸似覆了一層薄冰：“生意如何？”
“豐年時少些，災(zāi)年時多些，反正從未斷過，有時每個月都有，有時隔幾個月來幾個?！逼抛尤鐚?shí)道，“每次湊到八九個十來個時，我們便往溫家送個信，然后便會有人來接走他們。我們的報酬則按人頭算，溫家出手委實(shí)闊綽。起初我們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時日一長，也就釋然了。”
“釋然的原因我很好奇?！碧邑部粗?，“畢竟籠子里的是你的同類，不是豬，不是狗?！?br/>
婆子眼中的恐懼被一股不屑沖淡了：“我們做的是自由買賣，從不逼迫哪個，姑娘你可知這些年往我這里送‘貨’的，并不都是各地的拐子，不少病號是被他們的家人送來的，他們的說法也幾乎相同，無非是家中貧苦，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錢買藥治人，反正留在家中也是個死，還不如送來我這里換些錢，讓能活著的人過點(diǎn)好日子。我們之所以釋然，并非我們天良喪盡習(xí)以為常，而是放棄他們的人，從不是我們。”
聽罷，桃夭反而笑出聲來：“竟然無法反駁呢?！?br/>
實(shí)在猜不透這小丫頭是個什么性子，她不笑還好，越笑他們心中越?jīng)]底。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后，齊齊跪在桃夭面前。掌柜拱手道：“今日我們老兩口算是知道啥是英雄出少年了，望姑娘看在我倆年事已高的分上，放我們一條生路?！?br/>
桃夭依然笑容滿面：“怎么放？”
“姑娘要?dú)⑽覀?，我們本不該有怨言，這是我們的債，該還。但我們死了，溫家可以再找別人做同樣的事情。若姑娘今天不殺我們，我們已向二位抖落出溫家才是始作俑者，你不殺我們，他們也不會留我夫婦性命。當(dāng)年我可是向黑衣人發(fā)下重誓，透露半分，死無全尸?！闭乒裾J(rèn)真道，“若姑娘能斷了溫家根基，便是放了我們生路?！?br/>
桃夭哈哈大笑：“掌柜的算盤打得可響啊。你們憑什么覺得我不會先要你們的性
命，再去找溫家麻煩？”
婆子老淚縱橫地抱住桃夭的腿：“姑娘，我們想活。這輩子半生混賬，本想洗心革面，奈何再入歧途，眼見著沒剩下多少年，我們愿將得來的財(cái)產(chǎn)悉數(shù)捐給貧苦人家，連這天鮮樓也可變賣，從此陋室布衣，吃齋念佛，只求抵消些罪孽，將來去了地府也少些折磨?！?br/>
桃夭挑眉，看向柳公子。
“隨你的便。”柳公子道，“我的重點(diǎn)不在這兩個老東西身上?！?br/>
“這樣啊…”桃夭抬起頭，撓著下巴。
“姑娘…”兩個老東西的聲音打著顫，大約他們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死到頭來只在一個小丫頭的一念之間。
思忖片刻，桃夭低頭看他們：“要活著也不難，你們先幫我個忙。”
兩人眼睛一亮，忙不迭道：“姑娘盡管吩咐！”
桃夭的視線，再一次移到那排鐵籠里…
溫家的人總是來得很準(zhǔn)時，丑寅相交，夜色最濃，絕不早一刻也不遲一刻。
馬車依然停在天鮮樓的后門，用黑布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車廂比尋常馬車大了半圈，
兩個戴面具的男子前后檢查一番，確認(rèn)無誤后才跳上了車，然后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從車上飛到掌柜手里。從頭到尾，溫家的人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二位爺慢走！”掌柜兩口子點(diǎn)頭哈腰地目送著馬車遠(yuǎn)去，再抬頭時，恭敬的表情沒有了，只得兩張神色復(fù)雜的老臉。
馬車飛速前進(jìn)的聲音，像要踏碎整個世界。
掌柜同溫家的人說，這次的“貨”本是九個，就在他們來取貨前不久，運(yùn)氣好又收了兩個。
馬車?yán)?，躺了十一個人，都睡著了，空氣里除了粗重的呼吸，還殘留著一絲迷香的味道。
桃夭睜開眼，從人堆里坐起來，沉默地看著四周，盡管車廂里沒有半分光線，她也看得特別認(rèn)真。
“還沒到，再睡會兒吧?！焙诎道飩鱽砹拥统恋穆曇簟?br/>
“有點(diǎn)悶。”她輕聲道，“太黑了?！?br/>
“我不記得你怕黑?！绷臃藗€身，繼續(xù)假寐。
“這些人沒有半分反抗。”她說。
“病了，沒力氣?！绷拥馈?br/>
“真正讓人沒力氣的不是疾病，是絕望的心情?！彼穆曇粝駨倪b遠(yuǎn)的夢里傳出來，飄忽得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絲，“被最相信的人送到籠子里，像牲口一樣被關(guān)起來…”
柳公子睜開眼：“等等，你是桃夭？這可不像你會說的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