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二爺認真泡上戲子,自然就要有一個泡戲子的樣兒。商細蕊是唱中國戲的男孩子,從小扮著戲本子里的前朝古人,周身裊裊的風流古意,很典雅,很清新,與他過去相好的那些西洋化的舞女明星之流大相徑庭。但是不論男戲子女戲子,還是本地戲子外國戲子,捧起他們來大致都是一個路數(shù)。程鳳臺百花叢中過,對這些路數(shù)早已諳熟于心,凡是商細蕊的戲,他就訂下五六個大花籃,送到清風大戲院門口左右排開,落款只寫“二爺”兩字。這樣干了幾天,商細蕊因為從來不大在乎這些排場,道了一句謝,沒有表示出特別的興奮,小舅子范漣卻跳腳了。
范二爺在上午十一點鐘把程鳳臺堵在床上,早些時候知道他沒醒,晚些時候這人就又不見了。程鳳臺現(xiàn)在也不去打牌了,夜夜與商細蕊細訴衷腸,促膝長談至凌晨。那么冷的天,兩人在后海那里遛彎子,凍得紅鼻子紅耳朵的還不肯散,還有無數(shù)的話要講,等回到家里都是下半夜了。這會兒程鳳臺半醒不醒的在賴床,聽見有人進了屋,以為是仆傭,啞著喉嚨說:“給我絞一條熱毛巾來?!?br/>
范漣坐到床沿上,面含薄怒瞪著程鳳臺。程鳳臺半天等不見動靜,一睜眼看見是范漣,就把眼閉上,翻了個身,背朝著他:“有事???”
范漣沉聲道:“你說你泡戲子,捎上我干嘛?”
程鳳臺模模糊糊地恩一聲:“什么意思?”他可不記得什么時候把商細蕊拿出來與小舅子共享過。
范漣說:“你給商細蕊送花籃就送花籃,寫什么二爺?”
“二爺怎么了?”
“你是哪門子的大人物!連姓都懶得署了!合著北平城就你一個二爺?別人就不是了?”
程鳳臺在被窩里緩緩伸一個懶腰:“你也是你也是。啊?你也二。怎么了呢,二爺?”
范漣把事一說,那才可笑。原來他死乞白賴問商細蕊討了兩張戲票,請最近心儀的一個文藝氣息濃厚的摩登女學生去聽戲。到了清風戲院,門口排著一溜兒署名為二爺?shù)幕ɑ@,碰巧遇到相熟的紈绔子與范漣打招呼,因為他身邊站著個漂亮女孩子,那招呼便打得神色曖昧,擠眉弄眼的。女學生見了,腦子瞬間就絆住了,把鴛鴦蝴蝶派里的橋段那么一聯(lián)想,上前扯著花籃上題字的緞帶問范漣:范二爺,今天的票是你特意買的?范漣說是商老板親自送的。女學生又問:你和商老板什么時候認識的?范漣說:早得很,在平陽就是熟人了。女孩子冷笑道:這倒是實話。早聽人說范二爺當年在平陽追求商細蕊,可惜商細蕊愛著蔣夢萍,不理睬你;后來商細蕊入北平,你千里迢迢追隨而來,癡心不改??赡阋卜覆恢贿呄蛩I殷勤,一邊拿我去激他!范漣,我看不起你!
女孩子說得激動上火,把手里的緞帶一摔,回頭就走,高跟鞋踩得噔噔的,車也不要坐他的了。范漣目送著女郎的背影,默默感嘆了一回流言的五花八門別出心裁,然后就把帳算到他姐夫的頭上,把姐夫堵被窩里撒氣來了。
程鳳臺聽了這事,都快要笑死了。鯉魚打挺坐起來,衣服也不披一件下床倒茶喝。都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可這傳的叫什么話,七繞八繞,把他小舅子都繞進去了。假如結(jié)合事實擴散思維一下,傳說商細蕊和常之新有點什么不為人知的情愫,那還靠譜。商細蕊和范漣,這是怎么想出來的?笑道:“不管別人怎么說,我相信你和商細蕊是清白的。恩,放心,我不打你?!?br/>
范漣心想你打我呢,我才要揍你呢!剛要回嘴,二奶奶估摸程鳳臺該醒了,帶著丫鬟進來給他盥洗吃早中飯。范漣當著姐姐的面,自然什么都說不得,忍氣吞聲的坐下和程鳳臺一起吃了些酒菜,邊吃著,就聽他姐姐數(shù)落道:“二弟,最近又在鬧什么花樣,勾得你姐夫天天深更半夜才回家。等人睡下去了,雞都叫了,這也太不像話了。”
二奶奶對這個小丈夫格外的護短,凡他有不好,只拿隨同的兄弟開銷。其實為了夜歸之類的事情,范漣也不知道被錯怪過多少遍了,家常便飯就跟耳邊風一樣。只有這一次,郎舅兩個真真心里有鬼,而且是個非同小可的鬼,聽在耳里就多少有點變貌變色的。
程鳳臺舀一口湯喝著,斜眼看了看范漣,喉嚨里咳了一聲。意思是咱倆有什么意見都是鬧著玩的,在你姐姐面前可不能露餡。范漣瞅他一眼,老不情愿地打起精神糊弄二奶奶。二奶奶和從前一樣,輕易地就被糊弄過去了,她當然也知道范漣講的不盡是真話,只是不計較。在新婚那陣,她曾為了程鳳臺的風流性子狠狠生過幾場氣,總是鬧的時候收斂了,鬧完了又故態(tài)復萌?,F(xiàn)在年頭一長,家里孩子一多,慪氣的心也淡了,老夫老妻連吵架都無從吵起。何況哪個大戶人家的老爺不是這樣的?說多了倒顯得做太太的無德無賢。
吃過飯,二奶奶收拾了碗筷退出去,屋子里只剩下郎舅兩個。范漣過了氣頭,抱著手臂和程鳳臺一人抽一支飯后煙。他想著方才對姐姐撒的謊,心里難得的有些愧疚,道:“姐夫,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商細蕊和你過去的那些人是不一樣的?!?br/>
程鳳臺真想夸他一句慧眼,得意道:“這是當然的了?!?br/>
范漣頓了頓,說:“不是那個意思。你過去的那些人,給點錢就來了,再給點錢就打發(fā)了,不過是破費兩個大洋的事兒。商細蕊與他們不相同,一旦瘋起來,不是你能擺布的。他名聲又大,有個什么動作,天下皆知。”范漣沖門口抬抬下巴:“鬧出點事情,姐姐那兒怎么交代呢?”
這話正說到程鳳臺憷心的地方。世人都知道商細蕊是個半瘋之人,癡狂起來要鬧得人身敗名裂為止,很不好收場。所以人們觀賞他議論他,把他遠遠地供在戲臺子上,就怕他凡心一動,又來攪了天地三界。商細蕊縱有千百擁躉,也只有程鳳臺敢真正地愛了他。
程鳳臺以一種深重的姿態(tài)慢慢吸了一口煙,慢慢地吐出來:“這點我也想過。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立于危墻之下,勇氣非凡?。 ?br/>
范漣被這話挑動了一下心。他和程鳳臺一樣,平常是俗世里的市儈商人,但是因為受過西式教育,因此很懂感情,很有深度,有一般商人沒有的浪漫氣韻。假如這股浪漫被觸發(fā)了,動起真格兒來,也不是逢場作戲,隨便玩玩的。他很能想象程鳳臺現(xiàn)在的感受,于是嘆道:“不在于有沒有勇氣,而在于有沒有動真情?!?br/>
程鳳臺連連點頭:“你說得很對。我覺得,你說話總是特別有深意,直切核心。”
范漣冷哼:“不要拍我馬屁。攪了我一漂亮妞,就這么算了?”
程鳳臺笑著磕了磕煙灰,心想補償你還不容易嘛,道:“你不是喜歡上海灘的靡靡之音么?年前我捧的一個歌女,叫rose的,記不記得?她原先在百樂門也算小有名氣?,F(xiàn)在有了商細蕊,我也顧不上她,你摘了去吧!”
范漣嗤笑道:“這事兒也是可以過戶的?”
程鳳臺道:“你說是我讓你去的。準成?!?br/>
范漣將信將疑地去了,臨走還說:“要是我被人啐一臉回來,我就把你和商細蕊也攪和了?!?br/>
程鳳臺心說這話等我和商細蕊真攪上了你再講吧。
這晚上十點鐘,程鳳臺準時去接商細蕊下戲,要把新鮮出爐的笑話講給商細蕊聽。他不敢去早了,從前與后臺的與女戲子說說笑笑是無關(guān)緊要的,如今為免商細蕊多心,得回避著些。估計戲子們都走干凈了,程鳳臺穿過小黑巷,來到化妝間。
商細蕊為了與情郎幽會,早把小來也支開了,這會兒坐在鏡子前面,仰著頭閉著眼,臉上抹了一層清油在卸妝。他聽見后門作響就知道來的是程鳳臺,所以只管坐著不動,但是嘴角彎彎地笑起來。程鳳臺笑瞇瞇地脫了手套,悄聲走到他背后,細細地揉他肩膀,覺得手下的衣衫都是濕津津的:“瞧這一身汗?!?br/>
商細蕊被揉弄得十分受用,笑道:“沒有辦法?。∥疫@兒陰盛陽衰的,幾個男旦武戲反而不行。姑娘們架勢倒不錯,可是身子骨頂不住。”
程鳳臺勸他說:“有機會還是找個能唱武戲的男孩子,哪怕買一個現(xiàn)成的,別怕花錢,總比自己受累強。”
商細蕊隨口答應了,按住程鳳臺搭在他肩上的手,說:“二爺怎么現(xiàn)在不來看我的戲了?”
商細蕊是好精神,與程鳳臺混到半夜,第二天還能照常上臺唱日戲,程鳳臺可起不來床跟他一起上班,笑說:“不是每天都給你送花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