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十一月初二。
杜束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因為這一天建康落下了今年第一場大雪。讓他這個習慣了北方干冷爽利氣候的相州人感覺非常愉快,自從半年前從開封逃到金陵,這里濕淋淋的天氣讓他骨子都快銹掉了。
實在太潮濕了,地面、屋中的家具都生了霉、每天晚上縮進被臥里,睡上一個時辰,腳還是冷的、就連吸進去的空氣也帶著江水的腥氣。
這場雪一落下來,一切都好象變干凈了,變暖和了。
這一天,杜束離開建康留守司,被下派到泗州營做副指揮使。不用問,從他的姓名就能知道,杜束乃是當今大宋朝右相,江淮宣撫使,建康留守杜充的親族子弟。若論起輩分,自己還得喊杜相一聲叔父。
當然,在此之前杜束認識伯父,那個叔父可不認識他。
杜家乃是相州大族,有族人好幾千。不過,前年都死在李成的刀下,現(xiàn)在他是年輕一輩中碩果僅存的男丁。
杜束小時候就被族里送去學堂讀書,念到二十歲,實在讀不出來了,沒辦法,只能走了杜充的門子到衛(wèi)州做了個錄事參軍。
這官職聽地來好象很駭人,其實就是個正八品的低級官員,主管民事,兼官刑法,說穿了就是個吏,連官都算不上。雖說如此,因為管著民政,再加上杜束這人是個好性子的人,和地方上的官員們倒是處得來。平日里調解民間糾紛,辦辦民事案子,收收紅包,倒也快活。特別是娶了地方大族家的女子之后,日子過得更是美氣。
他是相州人,可在老家族中就是個芥子般的人物,但在衛(wèi)州,卻是個上得了臺面的,不但和州官們談笑風生,與下面的僚屬和土豪們也是稱兄道弟。
如果沒有后來的靖康之難,過得幾十年,他說不定會成為地方一霸,成為后世小說中宋公明、扈家莊扈老太公那樣的人物。
不過,戰(zhàn)事一起,一切都毀了。整個衛(wèi)州都被女真人禍害成一片白地。
沒個著落,又得了家里的消息,說是杜充那邊讓家里的人都過去,也好就近照看。這個消息讓他異常驚喜,立即帶了家眷跑去開封投奔從未謀面的遠房叔父。
他這人以前做錄事參軍的時候屬于混天度日的好說話又念情義的人,這次去開封自然要帶上妻家的族人。另外,聽說他找到了活路,以前同僚們也紛紛求上門來,希望一起去留守司混口飯吃。
杜束好面子,見別人有求于己,心中得意,自是來這不拒。于是,他的隊伍就膨脹了。等到了開封之后,浩浩蕩蕩兩百來人。
因為人多,路上也走得慢。這一耽擱,就逃過了李成的那場大屠殺。
按說,做為杜家僅存的男人,到了留守司,杜留守自然要大力提拔他才是,杜束也是這么認為的。
可惜,運氣這種東西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壞了下去。
剛到開封,杜束就碰到留守司內訌,仗打得昏天黑地不說,就連東京也被張用、曹成他們給占了。
接著,留守司開始千里逃亡,一口氣逃到建康才安頓下來。
這個時候,杜束才想起要問自己那個遠房伯父伸手要官。
實際上,這件事杜充也早同下面打了招呼,讓手下安排,說是怎么著也得給他一個軍使的職務,也好栽培。
下面的人畏懼杜充的權勢,本打算安排他進留守司前軍統(tǒng)治戚方手下效力。
留守司和別的部隊一樣分為前、中、后三軍,按說,像杜束這種關系戶,應該安排在后軍才好。一般來說,后軍是總預備隊,負責后方防守、輜重運輸,不用上戰(zhàn)場。只不過,后軍統(tǒng)制王燮本是禁軍,部隊爛透頂不說還不怎么聽杜充的。那么,只能安排在前軍了。
前軍在留守司中人數最多,裝備最精良,戚方又是杜充的心腹,乃是事實上的留守司中軍行轅所在。而中軍的統(tǒng)制陳淬和杜充關系不是太好,配合得也不怎么默契,杜束過去不是太妥當。
這事說起來有點繞,杜束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有個官做有軍餉俸祿拿就好。輾轉千里,一路逃難,還帶了這么多人,手頭的錢早已花光,再不找個事做,家里人就要矮餓了。
正當他要拿到任命的時候,往昔的同僚都求到門上來,說,約之兄,你現(xiàn)在是找到差使了,可不能忘記咱們,讓我等沒個著落呀!我們也是信任你,才千里迢迢跟你跑建康了,你不管我等,也太不仗義了吧?
杜束這人別的沒什么,就是重感情。一想,是啊,難不成眼睜睜看著友人餓死在建康。一個沖動就跑到杜充那里,為友人求官。
給留守司推薦兩個官員也沒什么打緊,可杜充一看到杜束報上來的名單就怒拍案而起,直接叫人把這個不成器的子侄給打了出去,說是再不認他這個親戚了。讓他有多遠滾多遠,直接滾回相州老家去才好。
原來,杜束報上去的名字竟然有三十多個,都是從前衛(wèi)州的低級官員和文吏,從州司戶參軍、司法參軍到下面的縣主薄、縣尉、里長、約長,只差一個知州和兩個知縣就能組成一套完整的衛(wèi)州統(tǒng)治階級班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