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胥仲潏在山林間騰挪縱掠,只覺體內(nèi)那股新力越來越少,終于在脫力前尋覓一處被灌木遮掩的山洞,還算隱蔽。
他將孫兒扶在一邊,便扔下長刀,一屁股跌靠于洞壁,神情萎靡下來,再不復(fù)先前那股戰(zhàn)意盎然的勁頭。
他喘著粗氣道:“牟兒,趁阿爺還有口氣在,給你說說今日我戎胥的種種血仇,阿爺相信,總有一天你能為死去的族人報仇,還我戎胥一個公道!”
戎胥牟被那劍意男子的拳勁掃在胸骨,也傷得不輕,此刻想為阿爺包扎傷口,都動不得,更阻止不了他老人家的悲憤述說。
一場傷心恨,兩代斷腸人!
枕著洞壁的阿爺,垂垂老語,從叔祥叔的祭場行刺,六叔公背叛,帝神教宣諭,再到大伯等人斷后,二伯托孤,一路講下來,意氣已盡,不復(fù)激憤。
倒是仲牟聽到傷心之處,想起四伯的臨危決然,爹娘大哥恐遭不測,弟妹又生死難料,忍不住一拳重重砸在石壁,牽動內(nèi)傷,只覺骨碎扎在腑臟,直疼得冒汗短息,原本筋疲力盡的他,噴了口血,濺射到墜在衣外的玉璧上,終于昏厥了過去。
似曾相識的夢境,他只覺額頭發(fā)熱,一副人身經(jīng)絡(luò)之圖浮現(xiàn)眼前,《自然經(jīng)》中所述的諸般竅穴,都有點畫??粗粗?,一股暖意襲遍全身,那種浸泡于熱泉中的舒爽感覺,他已十分熟悉。
沒多久暖意消失,夢中又出現(xiàn)了盤膝而坐的黑衣女子,此刻終于看清她那蘊透英氣的秀美容顏,只見那女子盯著手中一模模糊糊的物事,忽然一豎柳眉,起身走向他,神情肅厲道:“還有一個~還有一個~”
似乎又過了許久,有女子背影躍然眼前,在昏暗的洞窟中擊碎了墜落的巨石,護住身下無數(shù)赤身奴隸,只聽那女子溫柔的聲音響起,“山岳之重者,天地崩而不自曲,強霸凌而親弱護,莫可匹敵……草芥之重者,風(fēng)雨動而不自棄,困苦欺而掙扎活,莫可輕賤……”
眼前重歸黑暗,陡然而現(xiàn)的嘎啦啦轟然巨響,刺耳振聾,隨之而來的是強烈耀眼的光芒,令人頭暈?zāi)垦#粵_力震倒。光芒中一道圓形的黑影墜落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幽幽醒轉(zhuǎn),慢慢睜眼,發(fā)覺胸口的傷似乎好了許多,動轉(zhuǎn)間不見疼痛。
抬頭卻見不遠處的阿爺依舊靠在洞壁,手握長刀無力的搭在地上,脖子上還留著一道可怕的割傷,汩汩淌血。
“阿爺~”他慌忙撲向奄奄一息的老將,緊緊捂住那不斷冒血的頸傷,“為甚么???”
戎胥伯猛然挑起眼皮,先是緊緊盯向他的眼眸,幾息才回神悠悠道,“是我的乖孫牟兒??!”
目光由兇悍轉(zhuǎn)而柔和,再到慈祥,“阿爺一輩子不輸于人,終了也只會死在自己手里!不能護著孫兒走下去了,但阿爺相信你……答應(yīng)阿爺,定要尋回弟妹和那些失散的族人,來日若再見我那六弟,替阿爺告訴他,二哥不怪他,咳~咳~堅強地活下去?!彼f得有氣無力,到最后,已輕不可聞。
“小~心~魂~尸……”突然用盡所有氣力,擠出幾字,留下圓睜之目。
仲牟只覺心臟一疼,兩年未見的那種虛癥心悸再度出現(xiàn),他顧不上心煞之事,緩緩將阿爺?shù)碾p眼撫合,沉浸在失去阿爺?shù)碾y過之中。
洞中的光陰似乎凝止,而洞外的雨水也漸止,天光轉(zhuǎn)暗。
離洞數(shù)百丈外有大隊人馬經(jīng)過,隱隱傳來細聲女子的頤指氣使:“都給我聽好了,大君子有命,戎胥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還有你們幾個,替我好好守著,我要在溪水梳洗一番,折騰了一天,臭烘烘的?!?br/> 仲牟聞言,心頭無名火起,“好,阿爺都死了,你們還不肯放過他,好,好,我讓你們殺,我要殺絕你們!”
他怒目火噴,咬牙切齒,這等丑陋的樣貌,怕是自出生就不曾有過。
“你要怎么殺絕?”蹩腳的商言再度出現(xiàn)。
尋聲而望,赫然是那赤發(fā)赤刀的兇人緩緩走入洞內(nèi),每一步都如重踏在他的心頭。
“是你!”仲牟抄起阿爺?shù)拈L脊刀,攜恨劈去。
‘熊拍砍’施展,只覺自己的氣力大增,原本只是甲肉小成,如今已接近大成,怕又是玉璧之功。
他信心大增的一招,卻被對方輕描淡寫地擋下,“刀法不錯,體魄更是出人意料,不愧是戎胥仲潏到死都在守護的后輩!”
“你是不是殺了我爹娘和大哥!”仲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冷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問起關(guān)切之人的安危。
“沒殺成,被周兵攪擾!再說,他們的性命無足輕重!”
仲牟暗松了口氣,“你不是周人一方,難道是商人?我爹娘他們?nèi)绾瘟???br/> 兇人并沒有搭理他的問話,兇惡的臉孔平靜道:“你想報仇?你殺過人嗎?敢殺人嗎?之前看你就是個雛兒,連妹妹都保護不好的廢物,也就剛剛還有那么丁點的殺氣?!?br/> “你是來殺我的?”
“區(qū)區(qū)孩童,不值得我殺,若真殺你,先前腦后一刀,你以為他來得及救你?”兇人指了指戎胥伯的尸身。
“可你殺了我?guī)讉€族弟!”
“那是他們自己廢物,活下來的才是我要找的人?!?br/> 仲牟看他指著自己,“你找我做甚么?”
兇人忽然復(fù)雜地看了看死去的戎胥伯,思索了一陣,蹲身用一柄短匕,在阿爺還未凝干的毒傷之處抹了抹。
“你做甚么?”仲牟以為他要毀尸,怒不可遏,揮刀削去,卻被他單手牢牢鉗住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