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歷十九年(969)二月二十二日深夜,這一天最后一個時辰即將結(jié)束,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分。懷州城外一處黑壓壓烏云蓋地似的大營里仍然火燭通明。一匹黑馬從營帳深處走來,馬背上是一個黑衣黑帽的結(jié)實精悍的男子。營門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臉,看上去三十歲出頭,鼻子挺直,眼睛細(xì)長,如果不是長了一些麻點,這是一張相當(dāng)英俊的面孔。營門官看了一眼他出示的腰牌,立即下令開門放行。男子出了營門緩鞴走了一陣,然后便伏低身體,胸口朝下,兩腿如弓,全身支撐在一副銀鞍之上。短鞭猛抽一下馬臀,箭一樣飛向前方。
懷州位于遼國上京的西北,背靠著峰巒疊嶂的大黑山,契丹人的母親河潢河的一條源流繞城而過。上京是遼國的第一座京都,遼太祖耶律阿保機(jī)于開國稱帝后開始興建。從那時到現(xiàn)在整整過去了半個世紀(jì)。遼國從前叫做契丹,自從二世祖太宗皇帝占有了幽云十六州,便將國名改稱為遼。
騎手剛剛離開的大營現(xiàn)在是帝國的心臟,大遼的天順皇帝正駐扎在這里進(jìn)行春季狩獵。這種四季游狩的活動稱為捺缽,意思是游走的皇廷。今日白天戰(zhàn)績輝煌,皇帝親手射殺了一頭黑熊,正在宴會大帳里掌燭慶賀。
騎手名叫女里。他出身貧賤,父母都是連姓氏都沒有的下層族民。家里生活艱難,為了不餓死,很小就把他送到宮里當(dāng)差。他的工作一開始是放馬。女里沒有讀過書,但是頭腦極其聰明。還有一個過人之處,就是天生通識馬性。在他眼里,馬不是牲畜而是神種。他聽得懂它們的語言,是真神還是劣種他一望便知。甚至不用看真身,只憑蹄印的深淺形狀就能辨別良莠。無論多么難以馴服的烈鬃,到了他的手里很快就服服帖帖。馬在戰(zhàn)爭中是最重要的裝備,好馬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往往能夠決定一場戰(zhàn)斗的勝負(fù)。憑著這一手絕技,女里步步高升受到重用。做到掌管全國馬務(wù)的最高職位:馬群侍中。
不久前皇帝得到一匹汗血寶馬。這是回鶻上貢的從西域得來的純正良種。但是沒有人能將它馴服。幾名御用騎手剛上去就被掀下來,都被脾氣暴戾的皇帝當(dāng)場下令殺了。最后輪到女里出場,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這位憑著管馬當(dāng)?shù)绞讨械墓賰河惺裁幢臼隆V灰娝皖^和馬兒說了幾句話,拍拍它的脖子,一個飛身躍上光溜溜的脊背。那神物揚了揚蹄,全身直立,甩了甩長長飄逸的鬃毛,昂昂高叫一陣,騰云駕霧般飛起來。女里穩(wěn)穩(wěn)貼在上面,像是叮在那神驥背上的一只馬牤。半個時辰之后,身上淌著紅色的汗水的烈馬馱著它的馭手昂首回歸。它從此成為御前的最愛,起名紅云飛?;实鄞笙?,當(dāng)時就要給女里升官加賞。賞賜什么都好說,皇帝有的是金銀財寶;可是旁邊的親信大臣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官職可以給這個已經(jīng)官至極品的馬倌。轉(zhuǎn)著眼珠想了好久,在陛下耳邊說了一句話?;实鄞笮Φ溃?br/>
“好,好,好,女里,朕給你封個爵位,就叫飛龍使?!睆拇笋R群侍中又有了一個響亮的封號。有人背地里說,一個賤奴當(dāng)不起龍的名號,這樣會折壽的??墒桥锫牪坏竭@些,只覺得意洋洋如獲天敕。
此時此刻飛龍使心如火焚,只恨胯下神駿不能肋生雙翅。瞬間馳到五十里開外的一處規(guī)模不大的營帳。它坐落在一座小山腳下,周圍用馬車、鹿角圍成院墻,里面豎立著十幾座帷幕。除了中間一座高大華麗的大帳,其他或大或小都是普通的素白氈包。此時里面的人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火燭燈籠都被吹熄,黑黢黢的營地只有門口點著兩只火把。女里拍馬直沖進(jìn)去,站崗的衛(wèi)兵在背后大喊:
“什么人,站?。 ?br/>
女里回頭大聲道:“是我!快點燈籠火把!讓所有衛(wèi)兵集合!”
說著沖向一座簡樸的大氈帳。翻身躍下,也不發(fā)話就一頭鉆了進(jìn)去。帳中一陣高聲交談伴著起床穿衣的急促動作聲,隨即燭火通明光射帳外。
這座小小營盤很快就變得一片光海,像黑暗的夜空里一顆隱身的星星突然眨開了眼睛。光明照射下,幾十條狗一起汪汪狂吠,騾馬嘶鳴,人聲嘈嘈。一輛華麗馬車吱吱扭扭地拖到院中,很快套上兩匹威武的駕馬。半個多時辰之后,一串長長的火把出現(xiàn)在女里來時的山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