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含章一手拉著一個,一甲三人全都回到兜米巷宅子,吩咐廚中上灶將豬耳朵紅燒油燜,再配幾個下酒菜,要與兩位同年好友暢飲一番。
“含章兄弟,這三牲耳如此吃了,恐怕不妥?”董寶珍素來穩(wěn)重,看著他吩咐小廝拿到廚下,沉吟片刻說道。
“兩位兄臺說說,今天但凡是小弟我當著文武百官面,領(lǐng)回了這三牲耳賞賜,吃與不吃,還有什么兩樣麼?”崔含章并不作答,反問道。
一時間,狀元與榜眼兩人大眼瞪小眼,思來想去,反正是被有心人記恨上了,的確沒啥區(qū)別了。
木已成舟,當著眾位朝臣的面崔含章已經(jīng)領(lǐng)回了三牲耳賞賜,不管他怎么處理,改變不了圣上御賜的事實。況且這會,估計大家都忙著關(guān)心金蓮盛開的祥瑞,無暇顧及其它。
不一會,只見一桌豐盛酒菜備齊,紅燒豬耳,醬豬蹄,香噴噴熱騰騰,分外誘人,魚更是小湖里現(xiàn)捕的,鮮的很。
“你我一甲三人,此后同氣連枝,日后少不得互相照拂,為兄虛長幾歲,敬兩位賢弟一杯?!闭f畢,董寶珍一飲而盡。
崔含章與顧鼎臣相視一笑,彼此都飲下。
顧鼎臣贊道:“九月霜果然入口醇綿,唇齒回香,吞入腹中有暖意回旋,果然是飲者心頭好?!?br/> “九月霜酒雖好但產(chǎn)量有限,每年多時不過千來壇,少時幾百壇而已,這已經(jīng)是小弟家中所藏最后一壇?!贝藓氯缃褚彩呛镁浦恕?br/> “如此說來,那你我更得多喝兩杯”河間武城飲酒之風盛行,但都以北地燒刀子為主,辛辣粗放,與北地彪悍民風相宜。
初次品嘗這綿柔勁道的九月霜,感覺頗為新奇,顧鼎臣出身嘉湖書香名門,族中長輩常以珍藏九月霜招待貴客,自然是耳濡目染。一杯下肚便滿臉紅暈,明顯是不勝酒力,故而飲不得多。
同年上榜,又無利益沖突,少年心性,三人一番推杯換盞便都引為知己。不覺已是日落時分,這一壇以董寶珍飲的最多,他面色黝黑,自然看不出有何變化。但崔含章與顧鼎臣,白面書生都已經(jīng)變成紅臉的關(guān)公,每每董寶珍敬酒,死撐著干杯,端酒杯的手抖得厲害,結(jié)果是灑出一半,剩余小半灌入口中。
好在明薇考慮周全,已經(jīng)讓婢女端上來醒酒的陳皮湯,顧鼎臣打喝多了便大舌頭,嘴上難有個把門的,忍不住打趣他,“崔兄弟艷福不淺,有賢內(nèi)相助,難怪金榜題名?!?br/> 嚷著非要見見嫂夫人拜謝,董寶珍跟著起哄,崔含章看著顧鼎臣明顯喝多了,但拗不過兩位的盛情,便喊出明薇與兩位認識,
“未婚妻崔明薇,次金秋十月完婚。”
“拜見嫂夫人?!惫具艘宦?,顧鼎臣直接拜倒,俯地不起,看的其他兩位哭笑不得。
董寶珍只好趕緊上前攙扶他,向崔含章和明薇拱手道:“顧鼎臣不勝酒力,失態(tài)了,還望見諒。改日容吾做東,請含章與弟妹務必賞光。”然后便拉著他告辭,崔含章不放心他們,便著崔玄駕車將兩位送回府。
“崔郎這兩位同年,真是有趣的很呢?!泵鬓毙σ庥目粗藓拢[得他也汗顏,實在沒想到顧鼎臣如此不濟,回頭有的笑話他了。
明薇讓他坐下,繞道身后輕輕的在她腦門周圈按摩,緩解他酒后的不適感。
明薇手勁均勻,片刻后便舒緩放松下來,崔含章閉目享受的頗為舒服,便忍不住拉過明薇讓她坐在腿上,耳鬢廝磨間,聊起了今天祭天大典上發(fā)生的奇怪事情,現(xiàn)在滿城里都在傳天降祥瑞,金蓮綻放,當時在場眾人的確看到金光漫天,雖然時間很短暫,但實實在在發(fā)生在眼前的事情,讓人震撼。
雖然我等與列位臣工無法入太史樓中觀看盛開的金蓮,猜也能猜到何等的氣韻非凡,透過門窗尚能金光奪目。
明薇睜大眼睛看著他:
“天下還有這樣的事情,降世金蓮,怎么聽著都像是鬼怪神話,相公可是熟讀圣賢書的,圣人云:子不語怪力亂神爾。”
“若非親自在場,吾也認為是從哪個茶樓里說書先生杜撰而來的。事實擺在眼前,看來,天佑神光啊?!贝藓乱彩歉杏X到不可思議。
不用平康王送信,龐衍今日站在羽山之巔,已經(jīng)看到太史樓內(nèi)金光大作,沖破云霄。
神光朝乃中原正統(tǒng),占據(jù)先天氣運,祭天大典是王朝氣運鼎盛的具現(xiàn)化,山山水水若能沾得一星半點,妙用無窮。
與常人看到不同,順藤摸瓜陰陽家,龐衍對太康城氣機流轉(zhuǎn)感受較為明顯,瞬間集聚涌向欽天監(jiān)太史樓,而且金蓮綻開的期間,整個羽山連帶夷茅峰等太康周圍的山脈明顯有氣運流失,天心廟的寒潭水位下降了一截。
結(jié)合近幾日的夜觀星象,龐衍心中已然尋得一縷模糊的感覺。這降世金蓮對神光朝而言,已然是氣運相連了,至于是好還是壞卻未可知。
二更時分,龐衍飄然下羽山,如仙人御風,直奔平康王府而去。
情勢愈加明朗,此次北伐于中州定然影響深遠,神光與北胡國力之爭乃天下氣運爭奪,應劫之人都會陸續(xù)登場,龐衍師傅苦等了一輩子終究還是沒有熬到。
作為嘉隆帝親子的幾位皇子都是身負氣運之人,如今成年開府受冊封的只有大皇子佑杬,二三兩位皇子并未成人即夭折,四皇子佑胤正月里剛行冠禮開府但尚未冊封,估計也是近期的事情。
后面幾位公主也只有六公主云嵐已過及笄之年,如今正是二八佳人。
九皇子不知何原因,十歲后就放在外撫養(yǎng),一直守在西南,未曾回太康。
十三皇子離冠禮還有三年時間,十四公主琉月剛?cè)攵罐⒛耆A,剩下幾位皇子就年紀頗小了,尚在蒙學。
大皇子與云嵐公主一母同胞,乃蕭氏皇后所生,背后有晉安蕭氏的雄厚財力支持,故而這些年順風順水,占據(jù)了嫡長子大義名分。
四皇子與十三皇子則是姜貴妃所生,兩兄弟年紀相差無幾,但性情不合,倒是十三皇子與大皇子佑杬頗為親近,與年紀差了十歲的大哥在一起,到更像是親兄弟。四皇子為人敦厚,朝里眾臣多有贊譽‘賢良’,母妃出身云林姜氏圣人世家,有著仕林文官支持。
嘉隆帝正值盛年,朝中無人敢提及立儲一事,故而各位皇子私下里少不了爭斗。這些年圣上交給幾位皇子的差事,也都暗里明里較著勁。
崔含章申時三刻就收到了兩張名帖,均都是請他今夜去赴宴。一張是崔韞送來的大皇子在京郊別苑私人宴會,另一張則是四皇子在西水關(guān)設(shè)宴款待新科一甲三人。
這下子可把人難住了,不用想,崔含章自然看得出來兩位成年皇子的爭斗旋渦,躲都來不及,這么早陷進去恐怕就脫不了身了。
明薇對太康城的風物人情頗為熟悉,解釋道:“西水關(guān)原先的確是城樓一座,后因戰(zhàn)亂損壞且年久失修。神光太祖重修了太康五門,則就逐漸廢棄了西水關(guān)?!?br/> “西水關(guān)雖然失去城樓關(guān)隘作用,但后世不知被哪位勛貴看中,買過后在原貌基礎(chǔ)上,花重金設(shè)計打造,內(nèi)部裝潢十分雅致,逐漸成為了太康城里文人雅士聚會場所?!?br/> “離京外放各地的官員都在此踐行,于城樓上設(shè)宴送別,可目送十里地。故而有了‘勸君更盡一杯酒,西水關(guān)外無故人’的說法?!?br/> 崔韞親自上門送帖,且是前日應允的事情,不去的話太傷兩家情面。但去了京郊別苑,恐怕就只能冷落了四皇子在西水關(guān)的場。而且今天小姨子崔韞就在前廳坐等著,說是給他帶路,意思明白著綁也要把他綁去,委實讓人無奈。
明薇看著書房里左右為難的他,忍不住說道:“要么就都推了,再說崔郎剛與董寶珍顧鼎臣他們喝完酒,推說醉的不省人事,實在無法出門?!?br/>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崔韞就在前廳,看這架勢不去是不罷休了。這樣,你先去陪陪崔韞,我這邊寫封書信?!贝藓虏蝗堂鬓痹诮忝妹媲半y做,便親自把她送出書房。
趁著研磨的功夫,醞釀一番。提筆回帖,
“如實相告,大皇子邀約在前,且已應允,故推拖不得。然蒙四皇子厚愛,設(shè)宴西水關(guān)款待,雖不能到場,但心之向往。翌日,必當親自登門謝罪?!毖赞o樸實并無過多贅述,仔細交代書童崔玄趕赴西水關(guān)面呈四皇子,后轉(zhuǎn)道去大皇子京郊別苑等他。
剛走到前廳時,便聽到崔韞跟明薇抱怨:“崔含章這還沒完婚呢,讓娘家人這么等他,回頭等到他來迎親,小心本小姐讓他進不了門。姐姐,到時候千萬別心疼他。”
“崔韞姐姐請恕罪,我晌午跟新科狀元董寶珍,榜眼顧鼎臣喝多了,在房內(nèi)休息,小睡了一陣?!贝藓纶s緊走入廳里,拱手告罪。
“看在明薇姐的面子上,不跟你一般見識了。跟我走吧,馬車一直等在外面呢?!贝揄y是個直性子,見到他出來,起身便要拉著他走。
“滿臉倦容,姐姐容我洗漱一番,不然讓人笑話。”
“快點啊,大男人家的,別讓我一個姑娘老等你?!贝揄y轉(zhuǎn)身先去車上了。
崔含章無奈,誰讓攤上這么個急性子的小姨子呢。只好交代明薇晚間早點休息,不必等他回來,洗了把臉便出門上車直奔京郊別苑。
兩人坐在車里,崔韞仔細打量起崔含章來,看得他渾身不自在,“我臉上有花?”
“花到?jīng)]有,不過現(xiàn)在仔細看來,打扮一番倒是挺俊俏的嘛,身架也蠻結(jié)實,不像城里這幫公子哥,個個都是繡花枕頭。是不是以前沒少上窯燒瓷啊?”崔韞戲謔的問他。
“上窯燒瓷是我們溪口人的看家本領(lǐng),讀書不成的話,總得學點糊口的手藝不是?”崔含章倒也自在,并未覺得燒瓷有什么不好。
“一會的宴會主要是大皇子的私人聚會,所以都是些小圈子的朋友,多認識些對你以后很有好處?!按揄y換了個話題,把一會宴席上的人,介紹了一遍。
“主要是十三皇子佑康殿下,廬陽王世子秦嗣陽,江府二少江云常,太常寺卿大公子司馬禮,這幾個主都算是太康城里的世家子弟,尤其是秦嗣陽是廬陽王三代單傳的寶貝疙瘩,他爹都把廬陽十三衛(wèi)配給他身邊。”
“江府是太康城里最大的茶葉珠寶商,其實不止這兩樣,像什么馬匹,糧食之類也有,反正什么賺錢他們家就做什么,據(jù)說太康城有一條街的店鋪都是他們家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哦,對了,他大哥在兵部任右侍郎,據(jù)說很有希望打破京城最年輕左侍郎的記錄。”
“司馬禮這人最鬼,人送外號活司馬,他爹太常寺卿,一早的祭天大典,亞祭官就是他家老子?!?br/> 崔含章心中想著,這幾人是能圍著大皇子結(jié)成小圈子,必然也都是有過人之處。
只是看著崔韞面色,貌似是有話并未說完的意思。
“崔韞姐姐,有話不妨直說,一家人不見外?!贝藓滦σ庥目粗?,崔韞人長得極美,與明薇溫婉的氣質(zhì)不同,她透著鬼靈精怪,經(jīng)常是峨眉一揚,英氣勃發(fā)。
“有一件事,不該瞞你,當然你終究會知道。晉安考場的科舉舞弊案雖然是朝廷三司會審,但確是大皇子帶隊,當時我們幾個也是跟了去的。”說完這話,她停下來看著崔含章。
崔含章面色只是稍微一冷,轉(zhuǎn)瞬間便恢復正常,笑著示意崔韞繼續(xù)說。
“說實話,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你崔含章這個人,也并不知曉你是受左士奇和馮鈺的牽連而被捉拿下獄。直到明薇姐來找到我,我們連夜去京郊別苑找到大皇子說明情況,大皇子答應為你周旋。當然后面的太院徐夫子和云林書院姜大儒的點評應該不是我能參與的了?!贝揄y一口氣說完這些,感覺心里痛快多了。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感覺有些對不住你,我跟明薇姐自小交好,你以后算是我姐夫了,不想以后等你自己了解到,鬧不痛快。大皇子他們死活都要請你來賠罪,畢竟鬧了個大烏龍的事情已經(jīng)夠讓他們灰頭土臉的了,更是不想因為這事與你鬧僵。”崔韞看他不說話,又補充道。
崔含章心中確實泛起了巨大的波瀾,如果不是明薇姐為我奔走,如果不是太院徐夫子和云林書院姜大儒的點評,恐怕我這條賤命就是死在晉安北獄也不會有人過問,與他們這幫太康二世祖比起來,碾死一個溪口千煙洲舉子也許就是隨手而為之的小事。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自己死里逃生后知曉了這事情。哪里能不窩火,現(xiàn)在的怒火足以讓他下車回家,這酒怎么咽的下去?就是不知道太院徐夫子和云林姜氏大儒那邊的點評,是不是大皇子他們參與運作了?
心中思緒萬千,想著若是下車回去,恐怕崔韞是沒法跟大皇子他們交代了。況且如果這樣走了,拂了平康王的面子,明著打臉這幫二世祖也不是在太康的處世之道。想來想去,貌似給他的選擇只有赴宴一條路。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啊。
見人心深者,本心已是深淵。
“崔韞姐姐說什么呢,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雖然有點怨氣,但是想到若非你們奔走周旋,崔含章現(xiàn)在恐怕還呆在暗無天日的晉安北獄里受罪。經(jīng)此一難,吾體會到活著比什么都好,能有現(xiàn)在的一切吾還有何求?”崔含章盡量平復心情,看向崔韞盯著他的眼神,慢條斯理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