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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三十一章 3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呂芳便都是靜侍在側(cè),給紫銅爐里添檀香,給神壇上換線香蠟燭,為神壇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塵,都能運步如貓,拈物如針,已經(jīng)練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風(fēng)不起的功夫。只這一點,嘉靖便深愜其意??山袢諈畏纪蝗还αΥ鬁p,這時正在神壇前揭開紫檀香爐的爐蓋剛添了香,聽見不見人影但聞其聲的陳洪這一聲輕喚,合爐蓋時竟前所未有地發(fā)出了“當(dāng)”的一聲脆響!
  
  嘉靖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斜向呂芳!
  
  呂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這一個月來你已經(jīng)是第三次擾朕的清修了。呂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
  
  呂芳輕碰了下頭:“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邊會害怕什么?……回主子的話,主子不要生氣,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閃了一下,轉(zhuǎn)向精舍門口:“陳洪你又害怕什么?”
  
  “回主子萬歲爺,奴才害怕打擾了主子仙修?!标惡橐廊浑[身門外,輕聲答道。
  
  嘉靖:“你打擾不了朕仙修,誰也打擾不了朕仙修。進來回話吧?!?br/>  
  陳洪依然不肯顯身:“為了主子萬歲爺清靜,奴才在這里復(fù)旨回話就是。”
  
  嘉靖兩眼望著地面,似在感覺什么,接著閉上了眼:“回話吧。”
  
  “是?!标惡楣蛟趥?cè)門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爺恭領(lǐng)了圣旨,正在抄寫那六句話,還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趕緊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閉目問道。
  
  “回主子萬歲爺?!标惡榱⒖檀鸬?,“聽奴才傳旨的時候,裕王爺那真是誠惶誠恐?!?br/>  
  “對你還客氣嗎?”嘉靖又問道。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裕王對奴才豈止客氣,真是賞足了奴才的臉,當(dāng)場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賞給了奴才,還問了幾遍主子仙體安否?!?br/>  
  嘉靖:“馮保呢?送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馮保已經(jīng)送到朝天觀,交給了管事的太監(jiān)?!?br/>  
  嘉靖沉默了。
  
  陳洪在門外用耳朵在等著下面即將發(fā)生的變化。
  
  呂芳這時爬了起來,從金盆里絞出一塊雪白的面巾雙手遞給嘉靖:“主子,該凈面了?!?br/>  
  嘉靖突然手一揮,把呂芳遞過來的面巾揮落在地,望向門外:“挨了罵還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讓朕看看,也讓老祖宗看看!”
  
  呂芳僵在那里。
  
  陳洪一聲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門外,有意磨蹭著不進去。
  
  嘉靖望向了呂芳:“老祖宗,他這是怕你呢。你叫他進來吧?!?br/>  
  呂芳撲通一聲又跪倒了,只是跪著,沒有回話。
  
  “主子千萬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陳洪這時慌忙從門檻上爬了進去,爬到離嘉靖約一丈處,連磕了三個頭,伏在那里,“奴才確實沒有挨誰的打也沒有挨誰的罵,當(dāng)著主子奴才不敢說假話?!?br/>  
  虧得他想,那頂宮帽罩在滿頭的白絹上哪里戴得穩(wěn)?他早就換了一根長帶子從帽沿兩側(cè)緊緊地系在下頜上,高高地頂著卻也不會掉下來。
  
  這副樣子卻還說沒有挨打沒有挨罵,嘉靖都懶得問了,只望著他,目光里的火苗卻隱隱閃了出來。
  
  倒是呂芳問話了:“陳洪,是什么就說什么。是不是馮保那個奴才撒賴,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責(zé)罰自己?”
  
  陳洪又碰了個頭,卻不回話。
  
  “回話!”嘉靖從牙縫里迸出了兩個字。
  
  “是?!标惡橛挚牧藗€頭,回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字。
  
  呂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傳旨卻傷成這樣回來,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馮保那個奴才是奴才一手帶出來的,他犯了這般欺天的大禍,說到底罪根還在奴才身上。是殺是剮,奴才甘愿領(lǐng)罪。”
  
  “陳洪!”嘉靖沒有接呂芳的茬,緊盯著陳洪,“朕再問一遍,你的頭你的臉是自己碰的打的還是別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說假話?!标惡槭只炭值臉幼?,“確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見世子被激哭成那樣,心里又驚又怕,只好責(zé)罰自己,也是擔(dān)心世子那般小的年歲哭岔了氣?!?br/>  
  “裕王呢?李妃呢?他們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饒。
  
  “回主子的話?!标惡榧泵Υ鸬?,“裕王爺是從病床上爬下來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見的馮保,裕王爺當(dāng)然不知道。多虧王妃在一旁拉著世子,奴才才得以將馮保拉出了王府?!?br/>  
  嘉靖的臉色慢慢從激怒轉(zhuǎn)向了冷酷,沉默了少頃:“真是‘十步以內(nèi)必有芳草’呀。宮里二十四衙門長滿了芳草,錦衣衛(wèi)不用說身上繡的就是芳草,現(xiàn)在連朕的兒子孫子院子里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錦,綠草成茵哪!”
  
  “芳”者,呂芳也;“草”者,呂芳之勢力也;再也明白不過。呂芳趴在那里一動不動,陳洪也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陳洪!”嘉靖喊了一聲。
  
  “奴才在。”陳洪心里激動得都發(fā)顫了。
  
  嘉靖:“草多了必壞禾稼!朕的話你明白嗎?”
  
  陳洪當(dāng)然明白,卻慢慢抬起了頭,滿眼疑惑地望著嘉靖。
  
  嘉靖:“朕上午還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鎮(zhèn)撫司那些奴才叫來打招呼,你傳旨下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奴才還沒來得及,奴才這就去傳旨?!?br/>  
  嘉靖:“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剛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來,鎮(zhèn)撫司十三太保倒有兩個幫他說話,誰給的膽子?你干什么去了!立刻傳旨,從提刑司鎮(zhèn)撫司開始,鋤草去!”
  
  “是?!标惡榭南骂^去,這一聲答得很輕。
  
  北京城是大,但傳起消息來又顯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題字,皇上命裕王抄寫刻匾,錢糧胡同已被錦衣衛(wèi)的人暗中守著,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樓酒肆,連販夫走卒全知道了。
  
  一輛馬車走到海瑞租住的這個胡同的西口外,那個車夫便再也不愿意進這個胡同,把車停在這里。
  
  李時珍肩上挎著前后兩搭的醫(yī)囊從馬車里出來了,被車夫扶著只好在這里踏著凳下了車,給了那車夫五枚銅錢,徒步向胡同里走來。
  
  暑天的落日黃昏正是京城胡同家家在門前潑水消暑納涼之時,李時珍徐步走去卻見這條胡同家家院門禁閉,目及處胡同這一頭有兩個便服錦衣衛(wèi)在假裝徜徉,那一頭也有兩個便服錦衣衛(wèi)在假裝徜徉,剩下的便只有偶爾從上空掠過的麻雀。
  
  李時珍徑自向這頭的兩個便服錦衣衛(wèi)走去,那兩個錦衣衛(wèi)反倒有些詫異了,不再徜徉,站定了,望著他。
  
  李時珍站住了:“請問,今天搬來的戶部海老爺住在哪一家?”
  
  兩個錦衣衛(wèi)對望了一眼,一個年輕的錦衣衛(wèi):“你是誰?叫什么名字?找他干什么?”
  
  一連三問,李時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時珍,找他敘舊。二位可以告訴我他的家門了吧?!?br/>  
  那年輕錦衣衛(wèi)上下打量著他還想盤問,另一個中年錦衣衛(wèi)望著他的醫(yī)囊似乎想起了什么:“慢著。先生是不是正在給裕王爺看病的李太醫(yī)?”
  
  李時珍:“我是在給裕王爺看病,卻不是什么太醫(yī)?!?br/>  
  那中年錦衣衛(wèi)立刻露出了又驚又敬的神態(tài),竟彎下一條腿給他行了個禮:“真是李神醫(yī),失敬了?!本o接著興奮地對那個年輕的錦衣衛(wèi)說道,“這就是當(dāng)年太醫(yī)院的神醫(yī)李先生!沈煉公那年在詔獄打斷了雙腿,便是他老人家去接上的,皇上知道后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不知救過多少人的命。”一番感慨講述,這才又轉(zhuǎn)身向李時珍拱手,“李神醫(yī),既是你老來了,小的們不敢擋駕,可我們這個差使你老也知道,恕小的不能領(lǐng)你老去?!闭f到這里伸手一指,低聲地說道,“往前走左邊第五個門就是。”
  
  “有勞了?!崩顣r珍見他如此恭敬也向他拱了一下手,徒步向他指的那家門走去。
  
  胡同那頭遠遠的兩個錦衣衛(wèi)早已向這邊望來,這邊這個中年錦衣衛(wèi)舉起手擺了一下,做了個放行的手勢,那兩個錦衣衛(wèi)便轉(zhuǎn)過了身,不再看向海門走近的李時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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