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女療饑江浙館
　　才士扶乩悲運蹇
　　周培公會試下第，一腔豪情熱血頓時化為冰霜。本來三場順利，自覺文章做得花團(tuán)錦簇一般，斷無不中之理，不料得意之余，在詩中將“玄”字不曾缺筆，犯了康熙的圣諱。這樣，八股策論再好也是枉然。卷子被貼，掃興出場，只覺京師的街道一下子變得那么陌生，那么遙遠(yuǎn)，那么灰蒙蒙、陰慘慘、冷冰冰的。法華寺的和尚、香客也像窺破了他的心，投過來的目光帶著憐憫，又像是譏諷。他感受到的不是痛苦、愧悔，如果那樣，痛哭一場也就會輕松下來，他覺得周圍的一切對他有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酷，心像泡在冰水里一樣，徹骨透髓的冷，冷……
　　直到秋天，他的精神才逐漸好轉(zhuǎn)，但接著又得了一場大病，虧得寺中方丈粗通醫(yī)道，及時醫(yī)治。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能走動，不過已是骨瘦如柴了。但這場病反倒成了好事，在土炕上翻了幾個月“燒餅”，周培公終于想通了：自古能成大事立大業(yè)的人，有哪一個不是幾經(jīng)磨難就平步青云的？自己孑然一身來至京師，“張空拳于戰(zhàn)文之場，策蹇步于利足之途”連這一點小小挫折都禁受不起，還談什么濟(jì)世立功呢？
　　但此時身上已分文不存了。這天早晨，聽見寺中鐘響，周培公一下子想起今日乃是端陽節(jié)，便匆匆起身到后邊菜園子水井旁洗漱，打起精神今日要進(jìn)城里一趟──爛面胡同有幾座會館，那里有的是有錢人，說不定會碰見個把熟人同鄉(xiāng)。
　　待到爛面胡同時天已近午。這里雖說房屋低矮，路面高低不平，卻甚是熱鬧。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叫賣燒鹵肉、餛飩水餃、鍋貼涼粉的喊叫聲。狹窄的街道兩旁擠滿了一個個的小攤販，什么古董玉器、針頭線腦，故衣、綢緞、泥人、瓷器、名人字畫、拆字打卦、走江湖賣膏藥的應(yīng)有盡有，周培公此時真有點饑腸轆轆，沿街噴香的小吃對他有著極強(qiáng)的誘惑力。周培公咽了一下口水，擠過一段小巷，見有一座不大的似廟似坊的門樓，上面掛兩張泥金匾，一個寫著「湘鄂會館”，一個寫著「江浙同人聚”，便大步跨了進(jìn)去。
　　里頭人很多，情形和外頭胡同里沒什么兩樣，只是除了賣吃的外，并沒有雜貨。伙計們頭上冒著熱汗，端著條盤，高聲報著菜名，忙著往兩廂一間間小屋子里送菜送飯。迎門放著個賣豆腐腦兒的擔(dān)子，缸里剛點出來的豆腐腦兒散發(fā)出一陣陣清香。守在攤旁的是一位姑娘，靦靦腆腆地坐在那兒，不像那些高聲喊叫的人，去招攬顧客。攤旁只有一老一少在喝著豆腐腦兒。在墻邊有一個人看拆字先生給人拆字，卻不斷瞅著進(jìn)來的周培公。周培公并不在意，只朝那碗里雪白的豆腐腦瞧了一眼，夾在來往的人群里往里進(jìn)，那姑娘卻忽地起身叫道：
　　“恩公！”
　　“呀，是你！”周培公回頭一看，竟是在正陽門曾被劉一貴欺侮過的那位姑娘，便笑道：“我算什么恩人……你原來在這兒做生意？”
　　“爹爹病著，才好一點，起來不得。”姑娘紅著臉，從缸中舀出一大碗豆腐腦兒，又加了糖，不好意思地放在桌上，低聲道，“請恩公用一點吧，實在沒有好的──原來您這一科……”
　　周培公此時心里什么味兒全有，一股似酸似澀的苦水涌上喉頭，他真有點不知所措了：“慚愧得很……”
　　“這有什么慚愧的？”姑娘正色說道，“人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又不是神仙，想怎么就怎么著──，呂蒙正還要過飯呢──先喝一碗，我再去買兩個燒餅來……”
　　一碗熱豆腐腦，兩個燒餅下肚，周培公渾身都是暖烘烘的，偷眼瞧姑娘時，正神態(tài)自若地涮洗碗具，便立起身來有點局促地問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能告訴我么？”
　　“我叫阿瑣，家就住在胡同北口──您呢？”
　　“我叫周培公，我現(xiàn)在窮愁潦倒，四處飄零。……”
　　話說不下去了，姑娘默默無語地打開錢匣子，里邊大約有幾十枚銅子兒，都倒了出來，將它疊在一起，放在桌子上，略一沉吟又拔下頭上的銀簪放在錢上，不好意思地說道：“論恩公心地，神佛定會保祐。如今落魄，也不算什么，我們小戶人家，資助不了什么，這一點點……請收下，好好用功，下一科是必中的……”
　　“不不不！”周培公惶然說道，“這怎么成？”
　　“這有啥呢，”姑娘歉然說道，“您要嫌棄，我就……”
　　周培公全身的血都要沸騰了，上前拿起簪子，又拈起一枚銅錢掖在懷里，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小大姐，我受了！以此一簪一錢為證，不死必當(dāng)厚報！”說著頭也不回去了。
　　“小大姐，剛才那個青年你并不認(rèn)識，為何稱他為恩人？”旁邊喝豆腐腦的少年，奇怪地問。阿瑣便把在正陽門前受到劉一貴欺侮的事說了一遍。
　　“噢，他是一個剛直的男兒，你是一個良善的姑娘，”喝豆腐腦的少年人立起身來說道，“這個給你！”說著將一枚似錢非錢的東西放在桌上，阿瑣撿起一瞧，竟是一枚金瓜子！
　　這個少年正是康熙，因過端陽節(jié)，便帶了圖海出來轉(zhuǎn)游，恰好撞上周培公這件事。這倒引起了康熙的好奇心，見周培公已折到后院，便欲跟著進(jìn)去，一扭臉見方才看拆字的那個人還站在那里，戴著三枝九葉鏤花金座頂子，便知是個待選進(jìn)士?？滴跸蚰侨俗呷?，突兀地問那人：“尊駕貴姓，臺甫？”
　　“有什么事呀？”
　　“哦，沒什么事，看你尊貴得很，隨便問問。”
　　“沒事，便逛去！”那人不耐煩地說道，他顯然覺得這個年輕人太莫名其妙了。圖海見康熙變了顏色，忙上前說道：“這是我家主子龍少爺，請教尊姓大名，無非是想結(jié)交朋友……”
　　“李明山！”那人說著挺了挺脖子，那神氣派頭像一把剛擦亮的小銅壺。
　　“方才進(jìn)去那個人你認(rèn)識嗎？”康熙早見他注目周培公，又別轉(zhuǎn)了臉，知道他一定認(rèn)識周培公，故意問道。
　　“認(rèn)識，怎么不認(rèn)識呢？”李明山滿臉譏諷挖苦神色，“法華寺會文座首名士嘛，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河圖洛書、奇門遁甲、經(jīng)史子集無一不通，無一不曉，而且談鋒逼人，語驚四座──可惜是個檀香木馬桶！”
　　“怎么說呢？”康熙笑問。
　　“……可惜了材料兒?！睍臅r，李明山受過周培公的揶揄，此時他志得氣揚，盡情嘲弄，“蕭何、張良的文韜武略，蘇秦、張儀的舌辯之才也只好到東菁里使去，后年再考，要逢上我當(dāng)了他的房師，那才叫現(xiàn)世現(xiàn)報呢！”說罷開心地大笑起來。
　　“你未必能當(dāng)他的房師?！笨滴醺尚σ宦暤?，“你能不能選出來還在兩可呢！”
　　“我肯定能?！崩蠲魃降?，“明相親口許了我的──你多半也是一個名落孫山的人，干熱眼紅？”
　　康熙聽了冷笑道：“我說話一向刻毒，不管你花多少錢，鉆了誰的門路，我說你發(fā)跡不了便發(fā)跡不了──你印堂暗，眼發(fā)烏，一臉晦氣，說不定連這個進(jìn)士也會丟掉！”說完，便對圖海道：“咱們瞧瞧那個鈍秀才去！”他原來只是同情周培公窮愁潦倒，不失君子風(fēng)度，聽李明山這番介紹，倒要認(rèn)真瞧瞧了。
　　周培公轉(zhuǎn)到后院，抬頭看日頭，已過午時，聽得上房中人聲鼎沸，仿佛是在吟詩做詞，湊到窗欞前瞧時，是幾個鹽商和京師香山詩社的斗方名士正在扶乩，旁邊一張桌子上擺著一段綢緞并二百兩謝神銀子。他剛要推門進(jìn)去，卻被一個長隨打扮的人攔住了：“你先生是誰？這里是劉丙辰老爺?shù)陌?，請了?dāng)?shù)孛鞔蠹摇毖元q未畢，周培公早雙手一推，“嘩”的一聲雙門大開，大踏步走了進(jìn)去，團(tuán)團(tuán)一揖問道：“哪位是劉丙辰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