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xié)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征召進來的年輕后生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兄弟對這種機械而單調(diào)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飾性的動作不頂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guī)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shù)男袨楹苌鷼?,當眾杖責了兩個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后鐵青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xiàn)在是正規(guī)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guī)矩。”隨后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fā)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后進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guī)定應(yīng)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zhí)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fā)步槍,在正規(guī)軍隊里也是這樣?!焙谕拚f:“規(guī)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干炮活兒?!睆垐F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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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jīng)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里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肴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shù)纳酱笸?!”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里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么,因為團長說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聽那伙人給我胡咧咧?!睆垐F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里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扎在關(guān)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里,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lǐng)兵規(guī)矩?!睆垐F長搖搖頭說:“規(guī)矩不是壞規(guī)矩??赡氵@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兵營士兵配發(fā)步槍合不合規(guī)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們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么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qū)嵪嘈拍恪!?br/> ?
??于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里,共他人一一仿效,然后從酒壺里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只有一條可以夸口:‘從不負人?!睆垐F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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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隨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發(fā)生了友好的爭執(zhí)。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收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wù),焦振國打哈哈說,干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里,無論哪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于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br/> ?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款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對孝文說:“好辦?!彼诿统杂踩铝鶄€饃一碗的羊肉泡饃后,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繩頭栓成死結(jié)”。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煙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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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雇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章每一節(jié)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吹響的喇叭隊出發(fā)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親羞于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墻與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lǐng)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和里,腦子時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xiàn)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后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xiàn)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以后,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別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兩只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潮水般一波一波漫過的盡是污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并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只平平的肩頭透出棱角;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個緊綢成團的rx房的輪廓;烏黑的頭發(fā)綰成一個碩大的發(fā)髻,上面插著一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梁;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wěn)。黑娃久久地坐著抽煙,看到炕頭并擺著的一雙鴛鴦?wù)眍^,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