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孝文昂起頭執(zhí)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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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jīng)走到絕路了,再沒路可走了?!?br/> ?
??“你該想想,你咋能去搶舍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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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舍飯好!比討飯比回家吃你一碗飯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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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顧臉面……也該想想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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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臉的滾開……不要臉的吃舍飯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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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文得意自己對鹿三和孝武的強硬態(tài)度,憑著驟然起的一股氣力走到白鹿倉外的舍飯場上來了。白鹿倉圍墻外開闊的原野上,因為干旱未能播種因而閑歇著的田地里,萬頭攢動,喧嘩如雷,象是打開了箱蓋嗡嗡作響的蜂群,更象是一個傾巢而出的龐大螞蟻家族,站著的躺著的坐著的躦動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娃娃,一片襤褸的衣褲構(gòu)成混濁的洪水,四面人方仍然涌動著朝這里匯入。孝文剛剛直進入時心里一陣畏怯,很快就被一張張饑餓的臉孔和粗魯?shù)闹淞R所激勵,拄著棍子朝人流密集的地方躦去,開闊的原野上臨時壘起八九個露天灶臺,支著足有五尺口徑的大鐵鍋,鍋臺的兩邊務(wù)架著一只大風(fēng)箱往灶臺下送進風(fēng)去,火焰從前后兩個灶口呼呼呼嘯叫著躥起一丈多高,灶鍋擁擠著的盡是年輕人,密實到連一根麥草也插不進去。民團團丁揮舞著棍棒,強令人們排起三路縱隊,剛剛形成的隊列在團丁們轉(zhuǎn)過身時傾刻瓦解,蜂擁的程度更加激烈。孝文在這種混亂中趁機擠到前沿,看見了熱氣蒸騰的鐵鍋里翻涌著黃亮亮的米粥,頓時懊悔得哭叫起來,天哪!旁人手里都攥著一只黃碗或一只瓦盆兒,自己空著手拿什么盛飯呢?他又擠出人窩兒,打算跑回鎮(zhèn)子去借一只碗來,肩膀卻被誰一把揪住了,他情急得憤怒地回過頭,鹿子霖驚訝地笑著說:“啊呀呀老侄兒!你咋能跟這些人往一窩里擠哩嘛!”孝文掙了掙肩膀沒有掙脫就急了:“哎呀快丟開手!我忘了拿碗我去借碗呀!來遲了就給旁人舀完咧!”他覺得鹿子霖的手抓得更緊更狠了,愈加氣急地叫:“你再不放手我就罵呀……”鹿子霖臉上浮起一縷難過的神色,倒換了一只手又抓住他的胳膊,撥開混亂擁擠的人群,不由分說拉著他走進白鹿倉圍墻上臨時挖開的豁口。孝文根本沒有力氣與抓著他的胳膊的那只手抗衡,他被拉進白鹿倉的院子又進入一間屋子,一抬頭就看見姑夫朱先生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啞然閉口垂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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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人全都噓嘆起來。這里坐著的是臨時組成的白鹿倉賑濟會的成員,包括鹿子霖在內(nèi)的九個保障所的鄉(xiāng)約,各管一項分工向原上饑民施舍飯食,總鄉(xiāng)約田福賢自任會長,他們構(gòu)成了白鹿原上流社會。大家瞅著鹿子霖拉進門來的白孝文,衣褲骯臟邋遢,頭發(fā)里銹結(jié)土屑灰未兒和草渣兒,臉頰和脖頸粘滿污垢,眼角積結(jié)著的干涸的眼屎上又涌出黃蠟蠟的新鮮眼屎,令人看了作嘔,挽卷著褲腳的小腿上,五花血膿散發(fā)著惡臭。從德高望重的白家門樓里逃逸出來的這個不肖之徒,使在座的白鹿原上層人物觸目驚心感慨不已,爭相發(fā)出真切痛心惋惜憐憫的話。孝文不僅得不到絲毫的溫暖和慰藉,反而更加窘迫,透徹地領(lǐng)受到墮落者的羞恥,再也說不出對鹿三和孝武那些賭氣的硬話了。鹿子霖端著四五個饃饃走進來,正要遞給孝文,一直也沒有開口的朱先生制止了鹿子霖的舉動,揮手讓他把饃饃拿走,沉靜他說:“讓他多餓一陣兒好。”鹿子霖有點尷尬,在坐的人無人不曉他買地拆房的事,才有點后悔不該拉扯孝文進來;原只想把這個澆破落子弟推到上流社會的人們面前展覽一番,卻使自己受到牽扯;他忽然靈機一動,對田福賢說:“總鄉(xiāng)約,你不是說縣保安大隊要擴編嗎?要你給他舉薦可靠的年輕人嗎?讓孝文去多好!咱們瞅嘉軒兄的臉面,不能看著孝文到這兒來搶舍飯呀……”眾人一齊拍手稱好。田福賢搖了搖手說:“你不提這事我倒忘了。好好好!孝文在朱先生書院念過好幾年書,文墨深??h保安大隊隊長特意叮嚀,讓我給他物色個有文墨的人哩!”說著,趴在桌上寫下一紙舉薦信,折疊后裝人信封,走過來交給孝文說:“你立馬就去,晚了當(dāng)心旁人頂占了位子。”孝文接過信封,感激地流出淚來:“田叔子霖叔……”撲塔一聲跪下了,孝文被田福賢抻進來,轉(zhuǎn)身就要出門,姑夫朱先生擋住他說:“等等。你去搶一碗舍飯吃了再走。吃一碗舍飯好處匪淺……”孝文瞅了一眼姑夫就靠在門框上。朱先生對屋子里的人說:“我提議,咱們賑濟會同人都去舀一碗舍飯,與民同食這個機會千載難遇。給我一個碗,你們不去我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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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舉,成為經(jīng)久不衰流傳的奇事軼聞。朱先生搶舍飯頓時風(fēng)傳白鹿原,又傳進縣府,新任郝縣長扼腕流淚,慶幸自己選中了一位好人。郝縣長自任滋水縣賑濟災(zāi)民總監(jiān),朱先生被委任為副總監(jiān),縣長選中朱先生是排除種種障礙阻力而表現(xiàn)了種為民請命的凜凜氣魄。這個肥缺給了誰,誰就會在半年間成為本縣首富,郝縣長親臨白鹿書院,請求朱先生出山,詞懇意切:“不才機運不佳,剛來滋水就遇到年饉,已無任何抱負可言,唯有救災(zāi)賑濟是命。誠恐宵小之等待從中克扣對百姓猶如雪上加霜,以先生的品格和聲望正堪此重任,暫且擱縣志編撰,先救民人度過饑荒,你再續(xù)修縣志……”朱先生慨然擊掌:“書院以外,啼饑號寒,阡陌之上,饑民如蟻,我也難得平心靜氣伏案執(zhí)筆;我一生不堪重任。無甚作為,虛有其名矣!當(dāng)此生靈毀絕之際,能予本縣民人遞送一口救命飯食,也算做了一件實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親自召各倉總鄉(xiāng)約聯(lián)席會議,核對人了數(shù)目,發(fā)放賑濟糧食。他親臨本縣原區(qū)山區(qū)和川道地區(qū)的三十余個倉里,監(jiān)督檢查發(fā)放舍飯的地點,把那幾位編撰縣志的文人先生分派到倉里,專司賑濟糧食的數(shù)目賬表,力主災(zāi)糧一定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饑民口中堵塞營私舞弊的漏洞。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個倉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倉視察時,倉里為他備下一桌飯,四碟炒菜,一盤雪白的蒸饃。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飯場上舀來-碗小米粥喝起來。倉里的總鄉(xiāng)約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連聲檢討自己失職。朱先生指令他們端上盤里的蒸饃和碟里的炒萊,一起走到舍飯場的大鐵鍋前,一齊倒進去。朱先生說“你給民人說說這饃是用啥糧蒸出來的?”總鄉(xiāng)約瞅了瞅擁擠著的饑民,嚇得面色蠟黃不敢吭聲。朱先生說,“青天白日旗下,無須擠眉弄眼悄悄話。你敞開喉嚨向民人說——”總鄉(xiāng)約剛說出用賑濟糧來招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頭的饑民便跪下了,后頭的人一撥一撥無聲地跪下來,整個舍飯場上鴉雀無聲。朱先生滿臉淌流著淚珠說:“誰忍心從饑民口里叼食,誰還能算人嗎?!?br/> ?
??一月后的一個黃昏時分,孝文騎著一匹馬走進白鹿鎮(zhèn),一身筆挺的黑色制服,腰里束著一根黑色皮帶,頭頂大蓋白圈兒黑檐帽子,馬不停蹄地走進白鹿倉,向田福賢恭恭敬敬施了一個舉手禮,然后解開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點心一包南糖一包筍干共四樣禮物,誠懇他說:“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隨后把同樣一份禮物送到鹿子霖手中(穿過村巷路經(jīng)自家門口時沒有駐足停步),仍然是那句至誠的話:“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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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滋水縣保安大隊僅僅一月,孝文身體復(fù)原了信心也恢復(fù)了,接受過十天軍事操練之后,他就被抽調(diào)到大隊部去做文秘書手,可望將來有輝煌的發(fā)展前程。他早已謀劃確定,第一次領(lǐng)晌之后,就去酬答指給他一條活路的恩人田福賢和鹿子霖,再把剩余的錢給小娥,那個可憐人兒想吃舍飯怕也擠不動搶不到手哩!鹿子霖讓人炒下一盤雞蛋和一盤自生的黃豆芽招待孝文。酒過三巡之后,鹿子霖好心地告訴他:“好咧好咧倒是好咧!那個貨死了,你也就一心注定在縣上干你的差事……”孝文直著眼問:“誰死了你說誰死?”鹿子霖做出輕淡不屑的樣子:“就是東頭窯里那個貨……”孝文失控地站起來:“你說她……餓死了?”鹿子霖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來才說:“不像是餓死的,像是被人害死的,炕上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