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靈回到城里第二天,就向黃先生匯報滋水之行的情況。這是她受命去滋水時就跟黃先生約定的,地點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貨鋪子。白靈上完課沒有吃午飯就走出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饃館門前如期而遇黃先生,兩人就走進皮貨鋪子。白靈對姑父喊:“姑父,我又給你拉來一個買主?!逼そ骋姷劫I主像見到財神爺一樣虔誠地咧嘴笑起來,妻侄女雖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貨鋪子,但隔三錯五不斷給他拉來買主也算不錯,于是就認真地征詢買主對鞋的式樣、皮子顏色的選擇,然后就量腳的長短寬窄和肥瘦。白靈在一旁嗔聲叮嚀:“這位先生是個細活人,穿衣穿鞋講究得很,姑父,你得做法細點兒?!彪S后就領著黃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關于三十六軍的情報詳細地匯報給他。黃先生說:“按你姑父說的取鞋的日子再見面?!?br/> ?
??白靈趕后晌上課又回到豆腐巷小學校,心里平靜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圓滿完成一項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報償。這種情緒僅僅保待了一個后晌,當嘰嘰碴喳紛紛攘攘的學生放學離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來就又躁動不安起來。一種孤寂,一種壓抑,一種渴盼,一種怨恨交織著心境,便她無法平心靜氣批閱學生們的作業(yè),甚至懷疑自已不適宜做這種極端秘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計出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樣在為著那個崇高的自的秘密地戰(zhàn)斗著,她僅僅只認識鹿兆鵬和黃先生;她同樣估計不來有多少同志被當局抓去了,古城的古井里填進去多少同志尸體?!拔业K著大姑父面不好出手!”白靈仿佛又聽見哥哥孝文職業(yè)性的習慣用語——出手,這無疑是一個絕妙的用語,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個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給古城的枯井增加一個裝著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說著出手時那種順溜的語氣就像二姑父說著自己皮鞋時的得意,也像教員走上講壇讓學生打開課本一樣自然。白靈真后悔沒有抽他一個嘴巴,好讓他記住再不許當著她的面說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語,更不許他用那樣順溜自然的語調(diào)顯示出手與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遺憾。整個國家正在變成一架越來越完備也越來越強大的殺人機器,幾百萬軍隊和難以估計的憲兵警察以及特務,首要的任務不是對付已經(jīng)戰(zhàn)領華北的日本侵略軍而是剿殺共產(chǎn)黨,連滋水這樣的小縣城也建立起來專門對付共產(chǎn)黨的保安大隊,培訓出來像孝文這樣的不說殺也不說抓,而習慣說出手的職業(yè)性地方軍人。鷹鷂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雞箭一般飛撲下來的時候,稱為出爪,狼在黑暗里躍向行人時稱作出牙,作為保安隊員的孝文在從褲兜里掏出手槍射擊鹿兆鵬時便自稱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過是一字之差,其結局卻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尋我的獵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進嘴角,或撕碎吸了噬了,就撂進枯井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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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簡直忍受不了夜的靜寂,在門與床鋪之間的腳地上踱步,心如焚燒似的急于見到鹿兆鵬。半年之久了!羅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紅三十六軍。全軍覆沒之后,他又逃潛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時出手時,他僥幸地逃脫了。他現(xiàn)在仍潛在原上。她想見他,不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傷愈了,而且有一種揪心的逼近的親情在撓抓她的心。她已經(jīng)意識到一個重大的心理變化,從昨天到今天的兩天時間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鵬卻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來……“我要做一個真正的軍人推進國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負曾經(jīng)喚起她的毫無保留的贊同,可是,當當初那種國民革命變得不再是驅(qū)逐封建軍閥而是屠殺人民的時候,鹿兆海的抱負和志向就令她不僅是惋惜了。鹿兆鵬在那架巨大的殺人機器里僥幸逃脫,她在孝文職業(yè)習慣的語氣里才朋朗地感覺到自已與那個人不可分割地粘結在一起。她根本無法預測,什么時候才能見到鹿兆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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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緒有增無減繼續(xù)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種規(guī)律性的循環(huán),白天她和學生們在一起,學生們的天真不斷地沖淡或者截斷她的思慮;一到晚上,那種情緒便像潮汐一樣覆蓋過來,難以成眠。第四夭后晌剛下課,門口傳達室校工周老頭交給她一本書,說是一位姓黃的先生捎來的。白靈掃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觀止》,便走回自己的房子,立即坐下翻掀起來。書的封皮上包著一層牛皮紙護面,護面里用鉛筆寫著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