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和寧業(yè)離開了寧宣的家。
兩人一連走了兩三里路,眼看著來到了陽關(guān)城外,都看得到陽關(guān)城的城門了。這座古老的城門,在黑夜之中看上去像是個沉默的巨人。兩個小小的人類在這巨人面前,顯得自然渺小。
星夜灑下月光,照出他們兩長長的影子,投射在二三十丈高的城墻上。這兩道影子,又讓他們顯得非常巨大。
這時候,走在前方的秦清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一止住步子,后面的寧業(yè)也跟著止住了步子。
寧業(yè)疑惑道,“師傅?”
“嗯,沒事兒,只是我剛才一直在想些事情,有些想不通?!鼻厍灞池?fù)雙手,抬頭看了看天空,皎潔的月光照耀在她娟秀的容顏上,幾乎比月亮更美,“不是正事,是師妹說的那些話,那什么活著、生存——你怎么想?”
“無稽之談?!?br/> 寧業(yè)倒是一點兒不動搖、不疑惑。
他是個冷峻而鋒芒畢露的少年,這個少年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那不屑也是同樣冷峻而鋒芒畢露的。
“是家族給了我們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機(jī)會,家族教我們武功,是莫大的恩澤,我們回報家族性命,是應(yīng)當(dāng)?shù)墓麡I(yè)。這哪里不算活著了?他們無非是看不慣有人壓在自己頭上,自己又不愿意努力在家族內(nèi)力爭上游而已?!?br/> 他一邊說,一邊抱著雙臂,從鼻子里哼出聲音,“寧宣這個人和我睡過一張床鋪,我得承認(rèn)一點,他在訓(xùn)練期間是一顆明星,什么都做得好、做得對,但真正到完成任務(wù)的時候,就泯然眾人矣,不是這里出了意外,就是那里有了岔子,讓人失望得多。這家伙恐怕就是由此產(chǎn)生了心理落差,于是便憎恨家族,怨天尤人,自暴自棄,逃避責(zé)任了——他或許有天賦、有能耐,卻沒有極大的毅力、智慧和決心,這樣的人即使留在家族,也遲早死在任務(wù)之中?!?br/> 他一席話語說來,是那樣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那樣的合該如此,簡直像是已經(jīng)把寧宣給看得通透明白,懂完了。
秦清看了他一眼,卻忍不住笑笑,“你從來沒這么多話,唯獨對他好像不太一樣。我聽說他在訓(xùn)練期間,受了許多同時期人物的追捧和崇敬,我們這些正式殺手也有所風(fēng)聞,業(yè)兒,莫非你也是這些人的一員?”
寧業(yè)在第一時間張嘴想要否定,可看著秦清那清澈得和月光分不清彼此的目光,卻一時之間,怎么也沒辦法說出違心之語。
他只得偏過腦袋,故作不在意般說,“那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的他怎能配得上?”
秦清笑而不語,轉(zhuǎn)移話題,“那師妹呢?你覺得師妹何以會離開家族?”
“王冬枝我不太了解,是師傅這一輩的人了。不過就我所知,她倒恰恰相反,在平日訓(xùn)練的時候只通武道,不學(xué)任何其他技術(shù),但真正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反倒是個殺星。你們這一輩里,在二十歲出頭就能到達(dá)真氣境的,她是一個,你是一個,也就你們兩個了。”
寧業(yè)一邊回想,一邊說,“但就剛才看來,她武功雖高,腦子卻不怎么靈通,反而容易被人蒙騙?;蛘哒f,正因為她把心思都用到了武學(xué)上,才有了如今的成就。而寧宣那家伙說話總有幾分本事,恐怕是想要找個保鏢,于是花言巧語把她帶上了賊船。但自此之后,她就懈怠下來,遠(yuǎn)遠(yuǎn)落后于師傅你了,若非如此,這次行動反而不能這樣順利?!?br/> “你說的不錯,很不錯?!?br/> 秦清贊賞般點了點頭。
對此評價,寧業(yè)那張冷漠的面容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意。
這得意的笑意,讓他一下子從一個殺人無算、氣勢兇猛的刺客,變成了一個待他人夸獎的男孩。
但他并沒有注意到,秦清只在他評價王冬枝的時候說出這句話。
而前番對寧宣的評價,她卻棄而不顧,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寧業(yè)并不知道一件事情,王冬枝在剛接觸寧宣的時候,就對親密的師姐講述過自己這個新弟子的獨特之處。
秦清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師妹的表情,王冬枝眉飛色舞,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有些目標(biāo),他明明能殺,卻要裝作不能殺。有些事情,他明明能做,卻要故意做不了。我親眼看過他面對一個武功拙劣的書生,一揮手就能殺死對方,卻一腳踩在地上滑倒,放任那書生逃去。但另一方面,他若想殺人了,就算是一個真氣境中的高手,也要無所不用其極、拼了命都將對手殺死?!?br/> “我有時候沒事兒做,就莫名其妙偷偷跟著他,一路看他完成任務(wù)。他任務(wù)失敗的時候居多,但每一次完成任務(wù)的時候,都會長長舒一口氣,好像是一個剛算完了一筆賬的人。師姐,我真想知道他在算什么賬,更想知道他算完了那筆賬之后,又會去做什么?!?br/> 寧宣在算什么賬?
他算完那筆賬之后,又會去做什么事情?
秦清繼續(xù)邁步,她在心里念叨著一個詞匯。一個自聽入耳中之后,就一直在她腦袋里邊兒盤旋的詞匯。
“活著?!?br/> 她想,“一定是活著?!?br/> ……
秦清和寧業(yè)翻身越過城郭,好像兩只大一些的鳥雀,輕巧而無聲地落入城墻。
武道世界的城墻自然也有些不同,首先就是高度。三十來丈的高度,不是一般武者能夠越過的。其次就是墻壁的光滑度,在十五丈以上的位置,墻壁都會蓋上一層光滑的鐵皮,以掩蓋那些可供著力的地方。最后則是墻壁最高端的地方,有連接著鈴鐺的紅線,有陷阱,有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惡犬,有尖利的刀墻以防止鉤鎖……總之,是盡力在防備那些高來高去的江湖人士隨意進(jìn)出。
就是寧宣想要進(jìn)出這里,也是靠著和守城士兵相熟,對方知道他背后有黑河幫,又住在城外,所以網(wǎng)開一面而已。
當(dāng)然,這一切兇險在秦清看來,其實都不在話下。
而寧業(yè)則差得遠(yuǎn)了。
他得依靠秦清拉著,才能夠翻過這城墻。
他們翻過城墻,落入街頭巷尾,卻沒有急著回家,而是先來到了這城市中徹夜不歇的某條街道。
只見這街頭巷尾都是亮堂堂、明晃晃,周邊每一座樓宇都亮著大紅燈籠,亮如白晝。街道上也時不時有行人,要么是男人形單影只急匆匆來去,要么是男女相伴,浪語淫聲。舉目望去,周圍的樓閣之前,都有著“紅裝軒”“毓秀樓”之類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