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06
淦!又一章。
——《景口玉言》
越開九歲進(jìn)入越家,被過繼到越汐名下,從那時起,他就要學(xué)燒瓷。一開始,小孩子總是貪玩沒有定性,可漸漸的,他就不貪玩了。
以前在家里,一根小樹杈,一把干蘆葦,都是他玩樂的道具,但在越家,他所有的行為都是不對的。面對沒見過的東西,他不可以流露出驚喜,否則會被恥笑,面對喜歡的東西,也不可以說出來,否則會被搶走。
越可心喜歡嘲笑他,叫他泥地里來的野狗,越明夏則會不動聲色地戲弄他,他們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書,但全校沒有一個人和越開說話。
他的書包時常會丟,丟在垃圾桶,丟在廁所,丟在一切骯臟不堪的地方。到最后,他養(yǎng)成了抄書的習(xí)慣,新學(xué)期的課本一拿到手就先抄一份,一份不夠就抄兩份,兩份不夠就三份,抄到他不用書也能聽懂上課的內(nèi)容。
期末考試出成績,他是全年級第一,但三好學(xué)生是越明夏,因為沒有人給他投票。那天放學(xué)時,他下樓梯,越明夏看似無意地伸出腳尖,讓他摔得鮮血直流,他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想要一句道歉,但得到的卻是“你和他們不一樣”。
從那一刻起,他才明白是他不配,不配站在陽光下,不配與他們談公平。他學(xué)會了安靜,學(xué)會無視所有人,也學(xué)會忘掉天真良善的阿開。
他終于有耐心和泥巴打交道了,因為泥巴不會傷害他,也不會羞辱他,還能讓他想起許多以前的事,想起那個村落,想起那片田埂,想起家里粗糲的泥墻。
他本是一無所有的人,越氏天工也好,豐厚的遺產(chǎn)也罷,都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與這一切有關(guān)的人,只是越汐,他名義上的奶奶。
而他的使命,就是替她奪回秘青瓷。
“我一直以為,她是沒爭過師父,心中憤懣,一時氣不過,才會以身祭窯,我甚至以為,沒人知道她走得那樣慘烈,所以他們才活得心安理得?!痹介_垂下眉眼,凝視手中的青瓷圓盤,“可我萬萬沒想到,師父他一直都知道,不僅知道她祭窯的事,就連她會祭窯……也是他的一句戲言?!?br/>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公平,這個信念像一盞明燈,讓他無論何時都可以咬牙堅持,可當(dāng)他得到公平時,那盞明燈卻驟然熄滅了。
“我真的很想恨他,很想很想?!边@些話在他心里壓了太久,久到他快要喘不上氣,他想告訴所有人真相,想將滿腔的恨意宣泄,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只能不告而別,哪怕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是叛徒,他也無法張口坦白。
因為龍千峰是他的師父。
那個教他手藝,給他一個家的師父,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師父說,他不虧欠我,所以永遠(yuǎn)都不準(zhǔn)我回龍家窯。”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所有人都不虧欠我,我媽不虧欠我,她把我送走,是為了讓我過的‘更好’,越家也不虧欠我,他們把我養(yǎng)大,供我成人,師父更不虧欠我,他教我手藝,對我一直都很好。”
他抬起頭,極其苦澀地問:“我只是想不明白,沒有人虧欠我,我的人生為什么會是這樣?”
景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目光,悲涼到極致,無助到極致,脆弱到極致。
如果沒有那個開始,他的人生或許會是另一個故事,無論是好是壞,起碼是他自己的選擇,而不像現(xiàn)在,一句玩笑話,一個生命消散,一段人生地覆天翻。
他想自己的父母,想哥哥姐姐,他瘋狂地想念失去的一切,越是想,就越是折磨。
到龍家窯的第一天,龍千峰問他的名字,他脫口而出,叫阿開。
那是親人才會叫他的名字,在越家,從沒有人那么叫他。
阿開。
阿開。
阿開。
龍家窯的人都這樣叫他,天泉鎮(zhèn)的人也這樣叫他,他好像又是阿開了。
可那樣的日子,終究不是永遠(yuǎn)。
明燈熄滅,信念崩塌,他再次失去所有。
而他連徹徹底底恨一個人,都做不到。
“如果我是你……”章師伯認(rèn)真地看著他,分外坦然地說,“我會恨你師父,而且我也不會替他隱瞞,他越是一輩子要面子,我還就偏不給他留面子。”
“但是,無論是搶走釉方的龍千峰,還是出謀劃策的景榮,他們虧欠的人都是越汐,無論有多少懺悔,越汐還是祭窯了,那是她的生命,只能由她決定是否原諒,與我、與你,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所以恨他,沒什么可猶豫的,原諒他,也不是你該做的事?!闭聨煵^續(xù)說。
“至于他非要你走,是因為他知道越汐的心愿,你留在龍家窯,只會耽誤你。他這個人不喜歡欠人情,欠了越汐的,他心里并不好受,只是找不到機(jī)會還罷了。臨了能把釉方給你,對他來說已是極大的解脫,所以他不會讓你留在龍家窯,因為他心里清楚,倘若你為了他留下,那么他欠你的,是沒機(jī)會還的。”
“阿開。”章師伯依舊這樣叫他,“世間難有公平,但人心可以有。”
越開怔怔地失神,他想起多年以前,師娘去世的那晚,他站在門外,聽見師娘說,龍家窯必須給龍洺,秘青瓷也必須傳給龍家人。
龍千峰一輩子,事事都依著桂芬,唯獨(dú)那一次,他很久都沒有答話,久到桂芬的手從他掌心滑落,久到悲慟的哭聲四起,那句話最終成了遺言。
章師伯淡淡地笑了一下,“人生苦短,你們能夠師徒一場,他教你手藝,你傳承技藝,他不欠你,你也不欠他,才是最痛快的事。”
陽光一點(diǎn)點(diǎn)照亮整間屋子,這是冬日里難得的好天氣。
越開點(diǎn)頭,這么多年,他終于落下淚來。
“是……師父與我,互不相欠?!?br/>
***
因為沒能參悟“無中生水”的奧秘,所以他們當(dāng)晚留宿在章師伯家中,章老太太高興得很,嚷嚷著讓他們多留兩天一起過年。景云不忍拂老人的好意,便答應(yīng)下來,隨即打電話通知景嵐,說今年不回家過年了。
景嵐如遭雷擊,顫顫巍巍地問:“你和開開在一起,就不要爸爸了?”自從景云去了越開家,他就一直很擔(dān)憂呢!
“我們在辦事,還有龍洺呢?!本霸坪谥樀?。
“咦?”景嵐當(dāng)即嫌棄起來,“他跟著去干嘛,大燈泡一個!”
“那我把他送回來陪你過年?”
“不不不不……”景嵐連聲拒絕,“只有我和月月兩個人,我們就可以去‘松月閣’吃年夜飯,要是多了龍洺,預(yù)算就得降一個檔次,還是把他留給你們吧?!?br/>
楚西鎮(zhèn)和天泉鎮(zhèn)的習(xí)俗差不多,除夕那天,景云感覺自己剛吃完午飯,家家戶戶就開始準(zhǔn)備年夜飯了。只要有越開在,便不會讓一把年紀(jì)的章老太太做飯給晚輩吃。廚房不在小二樓里,是緊挨那排平房另蓋的一間,三面都是半墻,這樣做飯時排煙很順暢。
越開親自下廚,景云也不好意思不干活,但她待在廚房實屬多余,便蹲在門口,守著煤爐上的一壺水。水快要開了,章老太太拎著兩個熱水瓶走過來,水瓶殼還是她們上次一起買的竹編殼,用了有段時間,竹篾的顏色變深,倒是更好看了。
“后來您還見過賣竹編的嗎?”景云接過熱水瓶問,因為在做非遺數(shù)據(jù)庫,她不免想到可以給竹編手藝做一些記錄。
章老太太搖搖頭,“這一年多都沒見過了。”
“啊……”
老太太一把年紀(jì),見慣了人事變遷,“這東西費(fèi)時間,也不怎么賺錢,學(xué)的人自然少,以后就在博物館里見見吧。”
熱水燒開,水壺發(fā)出一聲氣鳴,景云拎起水壺開始灌水,滾燙的熱氣在零下的低溫中凝結(jié)成一團(tuán)團(tuán)化不開的白霧,她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廚房內(nèi),越開正在燒過年必備的財神魚,小洺爺打著飽嗝在灶旁燒火,雖說廚房有煤氣灶,可這柴火灶煮出來的菜就是更香更好吃。越開的手藝一向很好,魚沒燒好,香味就勾得龍洺一直吞口水,他忍不住問:“哎,你當(dāng)年要是沒去越家,也沒學(xué)燒瓷,有想過將來想做什么嗎?廚師?”
越開往鍋里撒了幾顆冰糖碎提味,爾后搖搖頭,“不是,我想做醫(yī)生?!?br/>
“為什么?”小洺爺撓頭,他覺得學(xué)醫(yī)和越開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