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35
數(shù)學(xué)有什么難的,人生才是真復(fù)雜。
——《景口玉言》
龍千峰學(xué)燒瓷時剛滿十三歲,恰好是建國第一年的深秋。
戰(zhàn)爭年代,碗里能有一口吃食已是不易,誰會在乎那碗是陶還是瓷呢?只有和平年代,手藝人才有存在的必要,傳統(tǒng)技藝才有復(fù)燃的希望??赡菚r天泉鎮(zhèn)的窯火早已徹底熄滅,各處窯址皆成荒丘,遍地碎瓷無人問津。
龍家世代燒青瓷,有祖?zhèn)鞯挠苑?,卻沒有可以教他的人,因為抗戰(zhàn)的頭一年,他父親就死了。于是,他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拜師學(xué)藝。
窯山的師傅姓王,是一等一的青瓷大師,龍千峰從學(xué)徒做起,整整學(xué)了十五年,才自立門戶。
“我?guī)煾甘莻€瓷癡,無論是黑胎青瓷還是白胎青瓷都是他的強項,不僅如此,就連白瓷、斗彩瓷、青花瓷,他也全都會?!饼埱Х逅貋龛铗?,唯有此刻語調(diào)謙卑,“他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燒出秘青瓷?!?br/>
“除我以外,師父還有幾位弟子,其中之一就是小狐貍的爺爺,一開始他也學(xué)青瓷,后來不知怎么就改學(xué)白瓷斗彩了,還別說,他燒的斗彩瓷當(dāng)真是一絕。”說起景榮,他不免感同身受,“可惜子孫不爭氣,再好的手藝也沒用?!?br/>
提起工藝美術(shù)品,便會讓人想到巧奪天工的奇珍異寶,珍寶的美輪美奐、價值連城,令人驚嘆難忘。當(dāng)一件珍品從無到有,鑄就它的技藝卻是從凝聚到消散,那些日日夜夜的雕琢,如同被打磨掉的粉塵一般,落進(jìn)無人知曉的角落,極少被人注意。
珍寶無價,而技藝無形。
更為不同的是,珍寶只要被精心呵護,就可以一代一代傳下去,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成為歷經(jīng)歲月的吉光片羽。可技藝不行,它禁不起沖擊,也禁不起蒙塵,它的生命只在手藝人的指尖流轉(zhuǎn),像一場漫長的接力跑,一旦有人掉棒,比賽就結(jié)束了。
“不過燒瓷也需要天賦,不僅要有悟性,還得有耐心,坐都坐不住的人,是不可能燒瓷的。所以,好手藝也要有好機遇,遇不到對的人,也就沒了?!痹邶埱Х逖壑?,阿開便是最好的機遇,即便在聽故事,他的手也沒有一刻停下,這會兒功夫就已經(jīng)拉好了一只梅瓶,泥土在他手中像是活物似的,有魂魄,也有靈性,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歸屬。
阿開將拉好的生坯放到一旁,揉起另一團泥料來,“那師父的天賦應(yīng)該最高,所以師祖才會把秘青瓷傳給您?!?br/>
龍千峰沉默了,像是思緒出現(xiàn)斷層,隔了許久他才說:“其實我還有一位小師妹,她和景榮同一年拜師,兩人都是十五歲?!?br/>
阿開揉泥的手頓了一下,清亮的眼瞳微微瞇起,“以前從未聽您說起過。”
龍千峰向來不和徒弟們提年少學(xué)藝的往事,一來是年輕時少不得有荒唐事,二來是有些記憶他早已封存,不愿想,也不愿提。可如今他不得不將一些記憶重新翻出,“在我?guī)煾杆械牡茏又校攀翘熨x最高的?!?br/>
在天泉鎮(zhèn),龍家窯歷來是頭一塊牌子,龍千峰有足夠的底氣瞧不上其他人,阿開拜師五年,從未聽師父夸獎過誰,尤其還是承認(rèn)自己不如對方。
“我才勉強能燒出梅子青色時,她燒出的青瓷已經(jīng)釉厚如玉了。尤其黑胎青瓷,只有配出的釉漿與坯泥的膨脹系數(shù)不同,釉層才能在煅燒中開片,一層開大片的叫龜裂紋,而紋路細(xì)密,在主紋上生出次紋,次紋再生次紋,如宋畫中畫枯樹的蟹爪技法,則叫蟹爪紋?!?br/>
“而黑胎青瓷中最難的一種,要求釉層厚實,裂片層疊,如鐵杵砸冰,冰面層層開裂而不破碎,表面光潔平整,內(nèi)里紋路縱橫,叫冰裂紋?!饼埱Х遄試@弗如地笑了一下,“她燒出的冰裂紋,誰都比不了?!?br/>
阿開的手掌不自然地收緊,一時失神,倒是郝一百為了自救,殷勤地給師父端來一杯熱茶,積極提問,增加參與度,“師姑這么厲害,現(xiàn)在人在哪里啊?可以讓她教教大師兄嗎?”
“她已經(jīng)不在了?!饼埱Х逭f,“在很早很早的時候?!?br/>
人常說歲月像酒,越久越醇,可龍千峰覺得,歲月像一陣風(fēng),等你感覺到的時候,它已經(jīng)離開了。就像此刻,他憶起往事,才驀然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青春少年都已經(jīng)不在了,而他也成了兩鬢霜白的老人。
“這么多年了,我再沒見過那樣好的冰裂青瓷?!彼哪抗饣煦珉鼥V,藏著誰也看不透的心思,只惋惜地長嘆一聲,
郝一百腦內(nèi)靈光一現(xiàn),“啊……是不是因為她不在了,所以秘青瓷才傳給您的,那師父您運氣很好哎!”這個彩虹屁角度刁鉆,他自覺十分滿意。
然而龍千峰并沒有接話,徑直向外走去,“我得親自去鎮(zhèn)上好好教訓(xùn)他們一下,大不了這比賽我們不參加了?!?br/>
“師父?!卑㈤_起身叫住他,“瓷藝大會咱們已經(jīng)報了名,若是不參加就等于認(rèn)輸,不但秘青瓷保不住,只怕龍家窯也會落為笑柄。”
“可黑胎青瓷……”郝一百撓頭。
“師父既然說師姑燒出的冰裂紋,誰都比不了,那他自然是和師姑比過的?!卑㈤_淺笑,師父一向心高氣傲,若不是曾經(jīng)輸?shù)眯姆诜?,怎么會承認(rèn)自己技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