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老婆婆的話,洛停云頓時眼前一亮,忙問:“你真的認識她?她家在哪里?”
老婆婆聞言,卻面露遲疑:“我知道她家在哪里,但你們一定不會想去?!?br/>
“為什么?”
老婆婆猶豫良久,半晌才壓低聲音,艱難地開了口:“她家出人命了,她娘把他爹剁了,剁成了一塊塊,官差拼了半天沒把人拼起來。據(jù)說當時去看熱鬧的人,回來都吐了?,F(xiàn)在他們家一片狼藉,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jīng)_天的血腥味,附近的人都連夜搬走了。”
趙姒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好好的,為什么呀?”
老婆婆嘆口氣,苦笑道:“還能為什么?壽稅的日子要到了?!?br/>
“收稅?”趙姒以為她是發(fā)音不準。
老婆婆卻搖了搖頭,糾正道:“是壽稅,壽元的壽?!?br/>
“壽稅?壽元也要收稅?怎么會有這種東西?”趙姒猶如聽到了天方夜譚。
然而,老婆婆卻一臉的理所當然:“朝廷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下令百姓可以用銀子抵徭役。既然徭役可以用銀子抵,為什么就不能用壽元抵?”
“這……”趙姒哭笑不得,“銀子跟壽元能一樣嗎?”
老婆婆嘆了口氣:“可在我們這里,壽元就是銀子?。 ?br/>
“壽元就是銀子?”
老婆婆點點頭,開始娓娓道來:“一開始,賣命并不合法,有人偷偷拿壽元去換銀子,再用銀子去交稅,后來,晉王上奏朝廷,說命是自己的,既然有人愿意拿命換錢,有人愿意拿錢換命,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又何必多此一舉橫加阻止。朝廷一看,有道理啊,于是就允許賣命在晉王封地內(nèi)合法了。后來壽元成了晉地的硬通貨,漸漸地收稅也就只收壽元了。哪怕你手中有銀子,也得先拿銀子換成壽元,才能交稅,于是,我們晉地的稅也叫壽稅?!?br/>
“賣命合法化后,大家著實過了一段好日子。用一年的壽元換你十年吃喝不愁,你換不換?用十年的壽元換一棟新房子,你換不換?用五十年的壽元換你主政一方,你換不換?行將就木的老人或許會考慮一下,那幫二十郎當歲游手好閑的小年輕,根本考慮都不會考慮。”
“年輕人總以為人生還很長,壽命無窮無盡,卻不知道,坐吃山空,哪怕是金山也會有被搬空的一天。賣命的人多了,漸漸地,壽元也就不值錢了。原本一年壽元就能換到的東西,后來漸漸需要兩年三年。如果這時候及時停止,還能有機會過上正常的日子。可惜,習(xí)慣了奢侈無度的日子,他們根本沒辦法再過回原本的窮日子。哪怕意識到壽元將近,也沒辦法停下賣命的行為。有段時間,大街小巷總能看到一具具明明年紀輕輕,卻早早壽終正寢的尸體?!?br/>
“賣命合法之后,要說最慘的還是那些沒有家人疼愛的女孩子。兄弟闖了禍需要錢擺平,反正你年紀還小,少幾年壽元又不會怎樣,就當是幫幫哥哥吧。兄弟需要彩禮娶媳婦,那可是你親哥哥啊,幾年的壽元換哥哥的下半輩子,多劃算。隨著壽元一點點被榨走,小姑娘變成了老姑娘,既然你已經(jīng)又老又丑,嫁不出去了,總不能留在家里吃白飯,總要為家里做點貢獻……”
“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小姑娘生生被家人榨干,小小年紀就壽終正寢?!崩掀牌耪f到這里,伸手摸了摸洛停云懷中的“小丫頭”,一臉的不忍。
知道她沒有惡意,洛停云并沒有躲避。他懷中的“小丫頭”大概真的累壞了,被他抱著走了一路,此刻又被老婆婆粗糙的手撫摸臉頰,竟然依舊沒醒。
老婆婆替“小丫頭”理了理散亂的額發(fā),長長嘆了口氣:“抱歉,這些話憋在心里久了,鎮(zhèn)上的人又不愛聽,這不,見到你們這幫外鄉(xiāng)人,就忍不住多說了兩句?!?br/>
趙姒搖了搖頭,她不僅不覺得煩,反而還覺得挺有趣的。如此玄幻的故事,大概也就只有在修真界才有可能發(fā)生。然而,故事玄幻,故事的內(nèi)核卻似曾相識。
趙姒不由自主想到了穿越之前,某網(wǎng)友為了抵制代孕合法化說過的一句話:當人身上的東西能夠被合法買賣,人就不再是人,而只是有錢人案板上的魚肉。
看看趙姒一行并沒有不耐煩,老婆婆收到了鼓勵,又繼續(xù)說了下去:“雖然有壽稅,日子還是能過得下去的。每次收稅也就一兩年的壽元,全家人一起湊一湊也就是出來了,實在不想讓家人損失壽元,也可以用銀子去跟外面的人買?!?br/>
“然而,老趙爛賭??!別說銀子了,他家全家人加起來都沒幾年壽元了。這些年,他因為爛賭欠了一屁股債,實在沒辦法就拿老婆孩子的命換錢,大女兒二女兒都被他送去了安魂所,輪到最后的小女兒,趙家娘子才終于忍無可忍了?!?br/>
“安魂所?”又聽到一個新名詞,趙姒立刻目光灼灼地盯住了老婆婆。
老婆婆嘆口氣,神色復(fù)雜地解釋起來:“好聽點叫安魂所,難聽點就是屠宰場。人一進去里面會被抽干所有壽元,壽元會被折合成銀子交給家人。既然賣命合法,一口氣賣完自己所有的壽元自然也合法。”
趙姒倒吸了一口涼氣:“這不就是殺人?”
老婆婆搖了搖頭:“簽了字畫了押就不是殺人了,這叫安樂死,說什么老病殘障之人,活著也只是徒增痛苦,自己難受,家人厭煩,不如早日解脫,來世還能投個好胎。安魂所剛出來那會兒,那幫不想贍養(yǎng)老人的不孝子們可樂瘋了,爭相把家里沒用的老人往安魂所里送。老人其實也是自愿的,與其留在家中終日被嫌棄打罵,不如早日解脫,還能給子孫留一筆錢,也算是給這個家做最后的貢獻了?!?br/>
“這個世界瘋了嗎?”故事越來越玄幻,趙姒瞠目結(jié)舌。
老婆婆顯然很喜歡漂亮的小姑娘,和善地朝她點了點頭:“可不是!說不定世界本來就是瘋的,只是原本有律法約束,才顯得沒那么瘋罷了。晉王一紙上書,打開了地獄的大門,自然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來了。怨只怨我們命不好,生在晉王的封地上?!?br/>
她說到這里,抬頭望了眼街上熙攘的人流。
趙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了一張張滿臉皺紋,飽經(jīng)滄桑的臉。原本她以為他們都是老人,此刻,卻有些分不清,其中哪些是老人,哪些是為了錢甘愿讓自己未老先衰的賣命人。
“你們也一定也在好奇街上為什么沒有年輕人?這世道,我們哪里敢讓家里的年輕孩子上街喲……”老婆婆一聲嘆息,“一個不留神,被人敲了悶棍送去安魂所,命都沒了。只有像我們這種半只腳已經(jīng)踏進棺材的,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上街?!?br/>
說到這里,她頓了頓,目光柔和地掃過眾人年輕的臉龐,笑著提醒道:“你們?nèi)绻阪?zhèn)上過夜,晚上記得小心一點,多的是不明真相的過路行商,還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被半夜敲了悶棍,送去安魂所丟了性命?!?br/>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洛停云義憤填膺。
老婆婆搖了搖頭:“都說那些殺人不眨眼的人是亡命之徒,對于那些壽元將近,快要死的人來說,殺個把人墊背,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你們自己小心著點吧!”
老婆婆說完,捶了捶自己的腰,這就準備離開。目光落到洛停云懷中的“小丫頭”臉上,又忍不住一聲嘆息:“說到底還是月亮惹的禍……”
趙姒一臉茫然:“這跟月亮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婆婆苦笑著解釋道:“哦,忘了告訴你們了,這丫頭名叫攬月,還是當初路過鎮(zhèn)子的算命先生給取的名,說這丫頭命好,將來有上九天攬月之能。我看吶,那個所謂的算命先生就是個大騙子。這丫頭要是真命好,又怎么會弄成這樣?”
她轉(zhuǎn)身,再度輕撫了下趙攬月早已不再幼嫩的臉頰,幽幽嘆了口氣:“哎……可憐的丫頭啊,這看著頭發(fā)比我都白了,也不知還有幾天好活?!?br/>
她抬頭望向天空,目光悠遠:“那天晚上,全鎮(zhèn)都在瘋傳月亮缺了一塊,趙家娘子一聽就瘋了!趁著老趙醉酒,把他給剁了。嘖嘖,平時連只雞都不敢殺的人,生生把人給剁成了一塊塊,拼都拼不起來啊?!?br/>
趙姒聞言,立刻下意識地望了一眼榮華。榮華回望她一眼,神情同樣有些不自然。
她真的做夢都沒想到,這竟會是她跟榮華的鍋。雖然哪怕沒有月亮缺了一塊這個導(dǎo).火.索,趙攬月一家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結(jié)局,但讓趙家娘子一時激憤剁了趙攬月她爹的,又的的確確是他們兩個。
這還真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看來這事他們不想管都不行了。
“趙家娘子平時多好的人??!見人總是三分笑,有事找她幫忙從不含糊,老趙只會賭錢喝酒,三個丫頭都是她靠著縫補漿洗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結(jié)果好不容易養(yǎng)大的孩子,卻一個接著一個被糟蹋沒了,換我,我也得瘋……”老婆婆依然在絮絮叨叨,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哎喲,抱歉,年紀大了,眼淚就不值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