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淞城許多后起的世家名門,秦家祖宅雖然地方大,但并不如何奢華,甚至粗略一看,稱的上樸素,不起眼。
只有懂得其中門道的,才會在意一件小裝飾品、一幅字畫真實的價值。
可這些,秦老爺子也早不在乎。
人到晚年,精力有限。他只對門外一方花園費心,確切的說,只對秦老太太留下的一株曇花,念念不忘。
天冷了,傭人將花盆從室外移至室內(nèi)。
祖宅內(nèi)部古色古香,客廳的一側(cè)設(shè)有山水屏風(fēng)。梁老先生在那里邊休息,他身后站著一名道童打扮的少年。
另一側(cè)也設(shè)屏風(fēng),畫面是常見的老仙翁持壽桃的圖,稀罕的是筆鋒稚嫩,頗具童趣——是秦霧畫的。
秦太太見了喜歡,托人做成屏風(fēng),趕在壽宴前送到。
正前方擺兩張?zhí)珟熞巍?br/>
一張空置,偶爾有年長貴客到,便坐一坐,說上幾句。
另一張秦老爺子坐著,秦措站他身邊,稍稍偏后。
迎賓的間隙,秦老爺子托起茶盞,瞄一眼身側(cè)。
青年本就高大英挺,剪裁得體、量身定制的西服襯托下,更顯身長玉立。禮儀也是,無論行為談吐,一抬手一點頭,一句問候一抹笑容,都恰到好處,精致而不刻意。
那是從小受專人指導(dǎo),多年演練才有的行云流水、揮灑自如。
秦老爺子嘆氣。
——什么都好,就是不像有血有肉會犯錯的正常人。
他端起茶盞,慢吞吞道:“就這一套衣服?從你進秦園,坐我辦公室,沒見你換?!?br/>
秦措:“祖父說笑?!?br/>
“瞧你長大后這副德行,我倒情愿你母親少管管小霧。”秦老爺子用杯蓋抹一抹茶葉,“你在自己家也這樣?白小姐沒抱怨和你溝通困難,交流有障礙?”
秦措不答。
秦老爺子哼了聲。
他望向遠處角落的曇花,目光一頓,神情泛起久遠的溫情,“你祖母的曇花。她過世前的幾年,陪伴她最多的是這盆花……可惜被我養(yǎng)壞了,日盼夜盼,一朵花也不開?!?br/>
秦措順著他視線望去,“請的植物學(xué)家——”
“我不聽你們找的專家的話?!鼻乩蠣斪訑[一擺手,打斷,“萬物有靈?!?br/>
秦措:“是?!?br/>
秦老爺子瞇起眼,緩緩道:“有時,我偶爾會想……她心里終究有怨?!?br/>
他低頭,笑一聲,自嘲:“她嫁我那年,剛滿二十一,我也才二十多。年少氣盛??!有太多想做的事,忙事業(yè),忙賺錢,賺更多的錢——可錢是掙不完的。到五、六十歲,我還樂此不疲,每天開不完的會,讀不完的報告,不但不想退下來,反倒比年輕時更拼?!?br/>
秦措沉默傾聽。
秦老爺子板起臉,“也怪你爸,他太不爭氣。他在辦公室坐上一周,我出差回來,多少人向我訴苦。我時差都沒調(diào)過來,就得替他收拾爛攤子……那不孝子?!?br/>
想起早逝的兒子,他一聲長嘆:“罷了!”
秦措見他試著站起來,便扶他。
秦老爺子慢騰騰地走到曇花前,抬起蒼老的、布滿歲月軌跡的手,“只是苦了你。”
他的目光愈發(fā)溫柔,透過枝葉,看到的是離世多年的老伴。
“寂寞嗎?總在家里等我,還要聽我沒完沒了的嘮叨公司的事。你永遠那么有耐心?,F(xiàn)在回想,太對不起你——等我去你那邊,一定多陪陪你?!?br/>
“祖父。”秦措不得不出聲,“今日您大壽。”
秦老爺子接他的話:“所以我想點高興的事。八十了,還要敷衍應(yīng)酬,鬧騰一晚,你覺得我樂意嗎?”
秦措:“……”
這時,秦太太過來,笑道:“父親,您的老朋友田老先生到了,正找您呢。您怎么在這兒?”
她看見這盆曇花,便知秦老爺子始終心有不甘。一月月,一年年,盼著一株不會開花的曇花,重現(xiàn)當年芳華。
她轉(zhuǎn)向靜立在側(cè)的兒子:“秦措,改天再請教各大名校的植物學(xué)教授——”
“行啦,少折騰!”
秦老爺子不耐煩,也不要人扶他,拄著拐杖轉(zhuǎn)身,“小茹,你替我招待一會兒,讓我歇歇?!?br/>
秦太太應(yīng)道:“好?!?br/>
秦老爺子目送她離去,開口:“你那位白小姐呢?怎么沒看見人——朱媽?!?br/>
朱媽走過來,“老爺?!?br/>
秦老爺子問:“放在門口的財神像,可有人駐足欣賞?”
朱媽以前沒見過白纖纖,并不認識她,只回答:“有位俊俏的年輕小姐問起?!?br/>
秦老爺子笑了笑,十分感興趣,“問什么?”
朱媽:“她問,財神像是不是一直擺在那里。我告訴她,今早才放上去,是老爺問朋友要的。”
秦老爺子點頭,“你去忙?!?br/>
他思忖片刻,笑了聲,向身旁的青年招手。
秦措俯身。
秦老爺子壓低聲音:“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就在我房里,除非嚴重失誤,否則百分百足以確認,白纖纖和路寧寧是同一個人。你已經(jīng)告訴她了嗎?”
秦措一點頭。
秦老爺子追問:“她什么反應(yīng)?”
“沒反應(yīng)?!?br/>
“……”
秦老爺子邊笑邊搖頭,“從小就是古怪的丫頭,長大了更是。她被抱走以后過的那么苦,不想回去當千金小姐嗎?那可是路家。”
秦措淡然,“那只是路家。”
“……你啊?!鼻乩蠣斪涌此谎?,心想自己這孫子早把她當秦家人,頓時有些好笑,“白小姐對路家沒想法,不代表她信任你。秦措,這兩碼事?!?br/>
“總有一天她會。”
他是那樣堅定。
秦老爺子笑意漸淡,“她在那種環(huán)境下長大,和你見慣的溫室嬌養(yǎng)寵大的女孩子可不一樣。防人之心重,心思深,敏感易受傷,又自卑又驕傲——秦措,長遠相處,你會辛苦?!?br/>
秦措說:“您并不認識她?!?br/>
秦老爺子氣笑了,連連點頭,“好,就你認識你的白小姐。所以她不準備回路家?那份鑒定報告,我待會兒給你,還是鎖保險柜?”
“她說會回去。”
秦老爺子一愣,“什么時候?”
秦措:“沒問。”
秦老爺子:“……”
*
隔著幾扇詩情畫意的山水屏風(fēng),隱約可見一老一小兩道身影。
老人雖不曾穿道袍,但平素穿著也是仿古的青色長袍,廣袖飄飄,頗有幾分道骨仙風(fēng)的飄逸和瀟灑。
小的是名少年,道童打扮。
纖纖甚至可以聽清他們躲起來說的悄悄話。那兩人自以為聲音夠小,螞蟻都聽不見。
道童小小聲問:“師父,您今晚愿意見客人嗎?”
梁老先生老神在在,“下山一趟,不可空手而歸?!?br/>
“見幾位客人?好多人都來問過,想求您贈幾句話——總有十幾、二十位在等候?!?br/>
“太多,五人足矣?!?br/>
“哪五位?”
梁老先生閉目沉思,過一會兒,提筆寫五個人名,末了筆尖一頓,想了想,又添上一人的名字。
道童問:“這是……”
梁老先生嘆道:“秦太太的意思。她請我此次出山,務(wù)必見見這位小姑娘……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古怪?!?br/>
道童好奇:“是秦太太的什么人啊?女兒,兒媳婦?”
梁老先生搖頭,“是她孫子的媽媽?!?br/>
道童說:“那不就是兒媳?”
梁老先生挑起眉,笑道:“兒媳也得她肯認吶。這些富貴人家,規(guī)矩大?!?br/>
道童似懂非懂。
梁老先生再次閉上眼,小憩。
道童才安靜沒多久,又問:“師父,您今天說真話嗎?”
“徒兒。”梁老先生眼皮也不抬,“我平時如何教導(dǎo)你們師兄弟的?”
道童悄聲答道:“看向、測字、算命,五十歲前,七分真相藏心頭,三分吐人知。六十歲后,九分藏,一分吐,保命要緊?!?br/>
梁老先生點點頭。
道童說:“師父,您七十多,也快八十大壽?!?br/>
梁老先生笑了笑,坦蕩蕩的不要臉,“所以現(xiàn)在那一分,我看心情吐?!?br/>
“……”
道童良心未泯,提醒:“師父,您收錢的!人家不僅給錢,一個個的還送您那么多東西?!?br/>
梁老先生無動于衷,徐徐道:“錢要收,壽命不可折。咱們這一行真正的學(xué)問,并非算命,而是領(lǐng)悟怎樣才能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吐露真言的前提下,讓對方相信你說的話,并且十年八年也不至于露餡。這才是奧秘所在啊,傻小子!”
道童無語,到底不服氣,嘟噥:“師父,咱們憑本事看相算命,這和別人的工作有什么不同?老天爺欺負人?!?br/>
“規(guī)則?!绷豪舷壬袂槟?,“天道恒遠,世間萬物都要遵從規(guī)則。我們泄露天機,等同破壞規(guī)則,會遭報應(yīng)?!?br/>
道童撇一撇嘴,“可天上的神仙——”
梁老先生冷冷道:“神魔仙妖人鬼畜生,三界眾生,無一活物得以幸免。就算飛升成仙、成神,有只手遮天的神力,一旦忤逆天命,也是自尋死路?!?br/>
道童在那冷厲言語下,竟聽出一絲恐懼。
梁老先生又道:“徒兒,你還小,余生漫長。為師的這番話,你謹記于心,以免將來禍患無窮?!?br/>
道童為自己、為師父、為師門感到憂傷,嘆氣:“就沒有什么是在規(guī)則之外的嗎?”
“有。”
道童希望又起,“誰?”
梁老先生沉默。很久很久,他睜眼,雖則年數(shù)漸長,那一雙小眼睛極為清明,寒光迸射。
“我告訴過你,我的先祖是巫族人,一度隱居于冰原雪山。遠古時代,巫族有一位驚才絕艷、擅占星奇術(shù)的少主。他曾在深海之下,尋見天道本身?!?br/>
“真的嗎?后來呢?”
“當然死的很慘。所以才說天道可敬更可怕——臭小子,記住沒有?不要試圖挑釁規(guī)則,會短命,會死很慘。想活命就學(xué)著怎么九分藏,一分看心情吐。”
“……”
纖纖抬起手。
女人的手掌纖巧、膩白柔軟,掌心的紋路曲折卻不凌亂。肌膚之下,一條紅線若隱若現(xiàn)。
那曾是一名赤發(fā)少年替她塑肉身之時,藏了私心,用他頭發(fā)編的姻緣線。
她笑笑,望向另一邊。
客廳一角,路守謙剛與認識的朋友交談幾句,回來找妻子。
路太太時不時地望向山水屏風(fēng)。
路守謙問她:“怎么了?從進門起就心神不定的,眼神飄來飄去,別叫人看笑話?!?br/>
路太太愁眉緊鎖,“梁老先生在那扇屏風(fēng)后面,我路過幾次,能確定。”
路守謙抬頭,“那又怎樣?”
“我……”路太太咬了咬嘴唇,猶豫不決,“老公,我還是想叫他算一算。我們的寧寧——”
路守謙嘆氣,喝一口酒,“不是早就算過嗎?”
路太太急道:“梁老先生當初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那到底是有還是沒有,能找回來還是永遠失去?”她問經(jīng)過的傭人拿一杯香檳,借酒定神,“這么多年,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br/>
“……最后一次。”路太太握著酒杯,又向山水屏風(fēng)望去,“我不問能不能找回女兒,我只問那孩子現(xiàn)在過的怎么樣,是好是壞?!?br/>
路守謙深深吸一口氣:“老婆?!?br/>
路太太看著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甭肥刂t才說幾個字,喉嚨干澀,他松一松領(lǐng)帶,“如果梁老先生告訴你,那孩子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上……你怎么辦?”
路太太的手猛地一顫。
路守謙輕握住她,“別問了。放過自己,珍惜當下?!?br/>
路太太不說話。
好在路平平笑嘻嘻地過來了。
他沒注意到母親的異樣,一個勁的說:“爸,媽,我朋友都說那個很神的老爺爺來了。你們請他給我算算,圣誕節(jié)的嗶哩吧啦大金剛盲盒,我應(yīng)該選哪個號——”
路守謙沒好氣的截斷:“只想著玩!收收心,你也不小了?!?br/>
路平平憤憤道:“秦霧抽到不死金剛,當時大家羨慕壞了,全都求他拍照,給我們飽飽眼福。圣誕節(jié)怎么也得輪到我走運,爸,你求求老爺爺給我算個號碼!”
“胡鬧?!甭肥刂t瞪他,一轉(zhuǎn)頭,突然愣住,喜色漸漸攀上硬朗的眉眼,“老婆,你看那個道童?!?br/>
道童繞過山水屏風(fēng)出來,先走向萬先生,恭敬地遞一張請?zhí)?,接著又到一名老太太那兒,遞出一張請?zhí)o接著——便是路洄。
路太太驚喜過望,反握住丈夫,“看來今天真能再次請教他老人家!老公……”
她期待地看他。
路守謙搖頭,定定道:“今天不問那件事?!?br/>
路太太眼里的光逐漸黯淡。
路洄走過來,對父親點了點頭,“爸,梁老先生只見六個人,我們有一個名額?!?br/>
“好!”
路守謙大喜,人過中年,很少如此意氣飛揚,“小洄,看到了嗎?老天都在幫我們!這叫什么?這叫萬事俱備,東風(fēng)助威!”
路洄笑了笑,“只差梁老先生一句祝福?!?br/>
路守謙笑著拍拍他肩膀,“待會兒,問問祿通這兩年的運勢,問問我的財運——對了,還有你妹妹和溫德爾先生的姻緣,也趁這個機會問一句。”
路洄不語,垂眸喝茶。
“雖然沒有溫德爾先生的生辰八字,但我們有他的出生年月日,梁老先生那等本事,多少能算出他和寧寧是否有緣?!?br/>
路守謙仔細盤算著,越想越滿意,大有勝券在握的傲氣,“如果一切按我們所想的進行,五年、不,三年之后,我的商業(yè)版圖……”
他轉(zhuǎn)過身,遠遠望向今晚的壽翁秦老爺子,唇畔笑意微冷。
“咦?壞女人也有。”
路守謙和路洄一同低頭,看向開口的男孩。
“梁老先生的請?zhí)?,秦霧媽媽手里也拿著一張?!甭菲狡街噶酥笇γ妫悬c緊張,“完了。該不會又被他們搶先一步,問出盲盒的幸運號吧?怎么每次都有他們啊!太不公平!”
路守謙皺眉,相隔偌大的廳堂,遙望那位從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白小姐。
白纖纖手里的確有一張請?zhí)?br/>
她身邊的秦霧踮起腳尖想看清楚,她便彎腰,讀給他聽。
即便穿一身端莊大氣的酒紅色晚禮服,那女孩柔柔弱弱、楚楚可憐的,遠觀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氣質(zhì)也如學(xué)生,帶著些許未經(jīng)世故的天然的純真和脆弱。
我見猶憐,天生便招異性憐惜。
路守謙冷笑了聲,眼底透出譏諷。
難怪迷的秦家不近女色、潔身自好的少爺昏頭轉(zhuǎn)向,五年之后仍不可自拔。
也是這個女孩,一手策劃福彩中心丑聞,還教平平回家說大逆不道的混賬話。
“原來是她?!甭诽栈卮蛄康哪抗?,不冷不熱的說,“是個漂亮的女孩。我聽說了,秦太太特地請求梁老先生,一定要見一見白小姐。”
她淡笑,搖搖頭,“秦太太也是多此一舉。白小姐還用算嗎?那肯定是母憑子貴、坐享其成的菟絲花命。守謙——”她轉(zhuǎn)身,“我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寧寧認識她,小盛也認識,他們小輩聊兩句可以,你就算了。”路守謙云淡風(fēng)輕,“不要自降身價?!?br/>
路太太矜持地微笑,“我糊涂了,你說的對。”
*
鐘老太太年過七十還隨小輩一起赴宴,秦太太看見她,心中感動,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鐘老太太眼睛看不太清,向四周張望,問:“秦措那位對象呢?她來了嗎?”
秦太太心里一沉。
白纖纖和秦霧在一起,她當然見過,只當沒看見。這樣的場合,互相客氣才重要。光論私心,她更希望秦霧可以陪在他父親和曾祖父身邊,共同招呼客人。
可秦霧到底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