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覡宮的主持以前,巫亙原是亙國的繼承者。
在盤庚大王的一次進擊后,亙國變成亙地,而作為繼承人的他,被父親作為貢獻,獻給了偉大的商王旬。
在跟隨商王旬的隊伍來到大邑商之前,他從未想過這里會是他呆一輩子的地方——也許還會是他的埋骨之所。
作為一個方國的繼承者,懂一些巫術(shù)和占卜是順理成章的事,而他在這方面更是自小便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天賦。
在學易的時候,他便知道萬事萬物沒有不變的道理,易理,才是天地萬物的不易真理。所以,他對自己從方國未來的首領(lǐng),到一個被迫質(zhì)押在王都的質(zhì)子,這種事實上有著巨大落差的身份變易并不反感,反而坦然接受。
事實上,他對自己曾經(jīng)的坦然接受這一點,很是滿意。若是當時內(nèi)心的掙扎反抗更強烈些,便不會有今日的巫亙。
環(huán)視左右,目光所及,甚至是思想所及,他已經(jīng)是這世間權(quán)力最高的幾個人之一了。能夠成為大商最高決策層的一員,他的成就,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父親,更超出了他的弟弟,已經(jīng)死去的亙地的領(lǐng)主。
現(xiàn)在看來,當年認為就是世間一切的亙國,是如此的弱小,甚至連一些并不起眼的方國也不如。他相信了當年盤庚大王說的,伐亙,不過是對羌方的戰(zhàn)爭后,班師回王都的路上,“順便”展開的一次攻擊,懲罰亙方那幾年越來越疏于貢獻——就像是族長依族規(guī)懲罰不聽話的孩子。
來到王都的第二年,在商王發(fā)現(xiàn)了他的占卜的天賦后,他就來到這所宏偉的建筑里,成為一個貞人。
他熟悉覡宮的一草一木,熟悉每一個臺階,每一個角落,這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棲身之所。
回想起來,時間飛快,他在覡宮生活了三十五年,到下一個冬天,就是他度過的第五十一個冬天了,垂垂老矣!他感覺到生命在加速枯萎,曾經(jīng)如草原繁花般爛漫的生命,正一點點凋零。天命有常,這便是生命的規(guī)律,誰都逃不掉,又豈是他能例外的?
敬慎天命,這四個字便是他要遵循的一切,也是他權(quán)力的由來。從他跨進覡宮的那一天起,他就沉浸在覡宮中彌漫的莊嚴肅穆中。每當商王有重大決策,要求諸祖靈的時候,他便是溝通祖宗神和人間之王的必經(jīng)通道。
只是當今大王子頌每每想要突破天命,這讓他很為難。他是大王扶上覡宮之主的位置上的,那時候能夠和他一較長短的還有好幾個貞人,但大王最終指定了他。
那是因為我的虔誠。他想。
他知道,大王最終選定他,其實還因為亙氏也屬于子姓。
數(shù)百年前,商王對他的祖先子亙的那次分封,讓他所在的這一支來到他的家鄉(xiāng),他的先輩們在那里燒山開荒,不斷地耕耘,才有了往日的亙國,今日的亙地,才有了這綿綿不絕的亙氏一族。若非如此,大王斷不會讓他來主持覡宮的。
“昨日已著寢玄和你說了,今日來,便是為了伐邛之事。”大王笑著對他說。
巫亙抬頭看了一眼,又即低眉,應了聲“是”。
大王原本削瘦的臉變得更加憔悴,臉色冷峻,笑意也是一閃而過。也是,恰逢王都有事時,邛方卻頻頻添亂,邊境不靖,任誰坐在王位上也會不安。
他弓著身子,在前面引路,大王在寢玄和衛(wèi)啟的陪同下隨后跟著。
來到筮房,寢玄和衛(wèi)啟在門口站定,并不進房。筮房已經(jīng)點燃焚香,備好凈水,兩人凈手,相對而坐。
一把蓍草齊整的放在案幾右首,巫亙抓起一根,恭敬置于左胸,心中默念,然后又復恭敬放在案幾靠大王的一邊。
同樣的事,他已經(jīng)做了三十多年。這樣每逢大事和大王對面而坐,筮卜吉兇,也已經(jīng)十七年了。十七年來,他無數(shù)次這樣和大王一起,向歷任商王祈禱,求烈祖賜福,或是請祖靈降禍于某個方國。這一套程序他已經(jīng)爛熟于胸,而大王同樣熟悉。
他把那一把蓍草抓在手中,口中說:“今日逢甲,請大王心中默念要起籌的祖靈?!?br/> 手中蓍草在案幾上“嘩啦”撒落。
大王拿起眼前的蓍草,在散落在案幾的蓍草中一撥,把蓍草一分為二,左象天,右象地。然后在右邊的蓍草中取出一根,放入胸前衣襟里,口中念叨:“請河亶甲護佑!”
一百多年前的河亶甲,在位期間內(nèi)外交困,但即便是在困難的時候,河亶甲仍試圖奮發(fā),遷都、南征,一系列舉措都卓有成效,總算挽回大商敗落的頹勢。
巫亙見大王以河亶甲起籌,心中已經(jīng)隱然猜到大王的心思,必是寄望于對邛方的憤然一擊,以一次勝利,換取他在位期間,大商的再次輝煌。
他雖已駝背,但仍能嫻熟地手演天地八卦。這套傳自上古大神伏羲的演算,他在亙地的時候就開始學習,早已爛熟于心,待推演到結(jié)果居然是不利時,巫亙出汗了——上次濘地的田獵,他才因為筮卜不利,不肯為大王進行龜卜,惹惱了大王,若是這次又是不利,他該如何是好?
敬慎天命!他還是只能拒絕大王的請求,絕不龜卜。他想。
大王看著巫亙越來越緊張的樣子,眉頭也漸漸皺了起來。
“十七年了……”大王并不等他解說,看著巫亙的駝背,對他說:“大巫今年該是五十有一了吧。”
“是!”巫亙答。
大王這個時候問他這個,無非就是要他再次筮卜,直到得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
“唉,時間好快啊,轉(zhuǎn)眼間你我就老了?!贝笸鯂@息著?!吧洗螊D息的侄女懷上了,婦息過覡宮來找你,說你精神不佳,早早地就歇了,后來找的巫永?!?br/> 巫亙聽出商王頌話語中蘊含的威脅意味,心中不屑,原有的害怕反而少了些。
“巫永的龜卜是越來越準了,說是個男孩,果然是個男孩。婦息很高興,給巫永賞了二朋貝?!贝笸跽Z氣淡淡,帶著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