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與唐泛二人上前行禮,太子沒等他們彎腰，便趕緊上前相扶：“二位師傅不要多禮！謝師傅也真是的，你怎么也來這一招,沒的讓唐師傅跟著受累了！”
????這官場上形形□□，最不缺的便是假客氣，唐泛也見過無數(shù)“假客氣”的人,明明想讓你折腰,偏還喊著不必多禮,明明端著架子，偏還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就愛上網(wǎng)。。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對方可能自己不會察覺,旁觀者卻是一清二楚。
????但在唐泛眼里,時隔幾載，這位小太子似乎確實沒有半點變化。
????苦難化作歲月,留在他心間的卻只有恬淡。
????非是如此,怎能讓懷恩那種人也死心塌地呢？
????盡管太子攔住，唐泛依舊執(zhí)著地彎下腰去，大禮拜見。
????“哎哎，唐師傅！”太子攔不住，只好抓著他的胳膊，跟著他一起彎腰，這場面看上去有點滑稽。
????謝遷笑道：“既然人已帶到，臣也可以功成身退了?！?br/>
????太子道：“謝師傅請入內(nèi)奉茶罷，好歹坐一坐再走?！?br/>
????謝遷婉拒：“臣在翰林院還有差事，不宜久留，再說殿下的功課也不宜多加耽誤。”
????太子只好道：“那我送送謝師傅?！?br/>
????謝遷忙道：“殿下留步！”
????他堅決不肯讓太子送，太子只得讓身邊的內(nèi)侍送他出去，等二人走遠，方才對唐泛無奈道：“謝師傅就是太過小心了?！?br/>
????唐泛一笑：“小心無大錯，他小心，其實是為殿下著想?！?br/>
????太子也露出笑容，攜著唐泛的手一并跨入殿中：“我知道的，唐師傅，聽說父皇點了你充任東宮講官，我心里是真高興！”
????唐泛道：“有勞殿下惦記，暌違幾載，臣也十分想念殿下，如今看見殿□體康健，精神爽朗，臣就放心了?！?br/>
????太子歪著腦袋：“可我怎么聽說，唐師傅好像不太愿意擔(dān)任這個職位？”
????他的語氣里倒沒有追責(zé)怪罪，只是流露出小小的怨懟，好似在說，當(dāng)初咱們交情也不錯的，你怎么就不待見我呢？
????唐泛也沒有隱瞞：“殿下誤會了，只因這次舉薦臣的人是彭華，臣與他素?zé)o交往，因此心生疑慮，擔(dān)心有心之人會利用我對殿下不利罷了。”
????太子釋然：“唐師傅不必擔(dān)心，你只是在我這里講學(xué)罷了，別的也沒有什么差事，斷不會出什么麻煩的。”
????唐泛道：“敢問上次周師傅給殿下講的是哪本書，講到了何處？”
????太子道：“周師傅講的是《資治通鑒》，上回正好講到了武德七年。林贊讀，我沒記錯罷？”
????他旁邊那位年輕的詹事府官員欠身道：“正是武德七年?！?br/>
????自司馬光撰《資治通鑒》起，它便為后代帝王引以為必讀之書，此書之地位可見一斑。
????而《史記》縱然作為史家先驅(qū)，年代畢竟過于久遠，對于明朝來說，自然還是唐宋兩朝更具備借鑒性，所以自大明立國以來，《通鑒》便成為歷代太子的重點教材。
????唐泛挑眉：“武德七年，張金樹殺高開道降唐，還是唐律比之開皇舊制新增五十三條？”
????雖說能夠進翰林院入選庶吉士的肯定都是飽學(xué)之才，但能像唐泛這樣不必翻書，張口就能將《資治通鑒》里的某一卷內(nèi)容道來的人，畢竟還是少數(shù)。
????太子的眼光立時閃閃發(fā)亮：“正是張金樹殺高開道那一段，師傅真是厲害，竟能過目不忘！”
????唐泛笑道：“宋人曾說，為人君而不知《通鑒》者，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shù)，為人臣而不知《通鑒》者，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有鑒于此，臣自然是要細加研讀的，這不算什么，殿下若去問徐師傅，謝師傅，估計他們同樣對此書爛熟于心。”
????太子偷偷湊過來跟他咬耳朵：“周師傅就背不出來，每次說還得翻書先看一遍，有時候還會說錯，不過我沒戳穿他，不然周師傅那樣好面子的人，肯定下不來臺！”
????唐泛好笑，兩人因為先前那段交往，彼此雖然許久未見，倒也沒有太多的陌生感，而太子殿下雖然早熟，終歸還是有幾分頑皮的孩子心性。
????“殿下宅心仁厚，如此甚善。周師傅年紀大了，記性肯定沒法跟年輕人相比，當(dāng)面指出他的錯誤，恐怕會令他難堪，只要殿下了然于心，便不會被左右動搖?！?br/>
????太子笑著點點頭：“唐師傅知我，的確如此。”
????二人相視一笑，僅剩的那一點隔閡也煙消云散。
????唐泛道：“那今日便從接著周師傅上回沒講完的，從武德七年講起罷，臣不知周師傅講學(xué)風(fēng)格，若是殿下覺得啰嗦，又或難以適應(yīng)，只管指出便好，臣會適當(dāng)調(diào)整的?！?br/>
????雖是這樣說，他其實講得也并不啰嗦，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會直接跳過，對《通鑒》中著墨不多的均田法和租庸調(diào)制，則說得十分詳細，間或拿如今大明朝的作比較，令太子增加更直觀的認識。
????半天時光很快過去，唐泛起身告辭的時候，太子還頗為依依不舍：“可惜唐師傅要五日之后才能再來了，我恨不得明日還能繼續(xù)聽到唐師傅講學(xué)?！?br/>
????唐泛笑道：“殿下此言，實在令臣受寵若驚，只是因為史書上有不少具體事例，所以殿下聽著覺得比其他有趣罷了，實在非臣之功?！?br/>
????太子是一個細心體貼的孩子，他也知道這種話不能多講，否則傳到別的師傅耳朵里，人家肯定會不舒服的，也是平白給唐泛樹敵，聞言就道：“是我妄言了，我送唐師傅出去?！?br/>
????他不顧唐泛的推辭，還親自要將人送出去，最后還是唐泛道：“殿下請留步，不如讓林贊讀送送臣罷！”
????林英也道：“唐師傅說得是，請殿下留步，勿要太過惹人注目為好?！?br/>
????太子只好止步：“那就拜托林贊讀了?！?br/>
????二人一路往外走，林英便先打開話題：“唐師傅講學(xué)，與周師傅截然不同，很有令人渾然忘我之感，也難怪太子殿下會臨別依依了，太子殿下雖然待人溫和，下官也從未見過他對頭一回講學(xué)的師傅便如此親熱，想來唐師傅與殿下還是舊識？”
????唐泛點明讓他相送，正是也想趁機詢問他關(guān)于太子的進度，就笑道：“算不上舊識，我這也是頭一回趕鴨子上架，給太子殿下講學(xué)，只怕講得不好，貽笑大方，又如何能比得上周師傅博學(xué)廣記？”
????林英笑道：“唐師傅過謙了，單看殿下的態(tài)度，足可見您講得很好?！?br/>
????唐泛道：“我初來乍到，不知規(guī)矩，敢問在太子的功課上，可有哪些需要注意之處？請林贊讀明以教我?！?br/>
????林英想了想：“那倒沒有，只是《文華大訓(xùn)》初成不久，陛下殊為重視，等《通鑒》講完，就該講《大訓(xùn)》了，唐師傅若是有空，可先行閱覽此書，好多作準備。”
????唐泛恍然。
????《文華大訓(xùn)》是去年十二月剛剛修成的新書，修書的最初目的就是為了教太子修身治國平天下，但實際上，這也是萬黨為了討好皇帝而作出的一個舉動，這從修書之后，掛名參與主編的幾位內(nèi)閣閣老，全部都得以晉升封賞就可以看出來了。
????為了討好皇帝，他們還呈請皇帝御筆親自作序，成化帝自是欣然應(yīng)允——雖然皇帝對朝政不上心，但他不僅丹青了得，文采也同樣出眾，是以萬黨這個策略，確確實實是搔到了皇帝的癢處。
????正因為如此，太子才更要表示出對這套書的重視，免得落了別人的口實。
????唐泛謝過他：“若非林贊讀提醒，我還想不起此事呢，多謝了！”
????林英笑道：“唐師傅不必客氣，殿下好，咱們這些人也就跟著好，這點利害關(guān)系，下官還是明白的?！?br/>
????唐泛也笑：“正是如此！”
????接下來一切都很順利，唐泛每五日進宮一回，太子資質(zhì)不差，學(xué)習(xí)進度也快，再沒比這更省心的學(xué)生了。
????比起萬貴妃的囂張跋扈，太子知書達理，性情溫和，對師傅也好，臣下也罷，俱都尊重有加，并不以自己的地位而凌駕其上，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會不愿意親近這樣的太子？
????只是萬黨如今在朝中聲勢浩大，明哲保身的都不敢得罪他們，只能默默將想法埋藏在心中。
????但不管太子如何好，在萬黨心目中，他就一點不好：那就是太子不是由他們扶持上去的，將來肯定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所以就算萬貴妃自己生不出兒子，她也要扶持邵妃所出之子，即當(dāng)今的二皇子朱佑?xùn)z為太子。
????當(dāng)然，這也是因為邵妃在萬貴妃面前伏低做小，孝敬依附于她的緣故。
????朱佑?xùn)z年方七歲，按照序齒他應(yīng)該是四皇子才對，不過除了太子之外，再往上的兩位兄長都幼年早夭了，他不像太子那樣已經(jīng)是半大少年，又有苦難童年，心智早熟，不為萬黨等人左右，朱佑?xùn)z是名符其實在蜜罐里長大的皇子，自幼便很得父母喜愛，不說千嬌萬寵，但肯定不會像太子那樣，曾經(jīng)差點連小命都不保。
????這樣一個孩子，自然比太子來得好拿捏。
????雖然在宮中只是待了短短一上午，但唐泛已經(jīng)敏銳地察覺到如今太子的處境有些孤掌難鳴。
????旁的不說，宮外關(guān)于廢太子的謠言就一直沒有斷過，甚至還傳出一些說法，說是太子身體孱弱，不利于宗嗣傳承，相反朱佑?xùn)z自幼強健敦實，于子孫后代萬世千秋計，還是朱佑?xùn)z比較合適。
????這些謠言真真假假，假多于真。但有一點是很肯定的：假如太子的地位當(dāng)真穩(wěn)如磐石，這些謠言就不會傳出來，更不會有人信以為真。
????而唐泛從東宮出入時，也曾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東宮外很有些行蹤鬼祟，暗中窺伺之人，想也知道他們應(yīng)該是被派來監(jiān)視東宮，甚至抓太子把柄的。
????不過以唐泛現(xiàn)在的身份地位，就算名義上是太子的老師，對此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話說回來，就連賀澄聽課時，難免坐久了都會開始走神分心，太子卻不會，從頭到尾，他都能全神貫注地聽講，不明白的地方也能及時提出來詢問，像太子這樣的學(xué)生，當(dāng)老師的肯定沒有不喜歡的。
????唐泛雖然嘴上不說，但看多了如今朝堂上的烏煙瘴氣，他跟很多人一樣，都對這位太子寄予厚望，心中也會不由自主有所傾斜，對太子的功課自然就更為上心，每五日的侍講，必然要提前精心準備許久。
????果然太子越發(fā)喜歡上唐泛的講學(xué)，有時候難免不小心說漏嘴，以至于謝遷都曾開玩笑似的抱怨自己負責(zé)的部分過于枯燥，不如唐泛那樣好發(fā)揮，以至于太子殿下見異思遷。
????這一日，唐泛從都察院回到家中，見阿冬穿戴光鮮，連平日里不常戴的金絲嵌紅寶石分心都拿出來了，不由驚奇道：“我們家阿冬竟然也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這是打算去見哪家的俊俏郎君??？”
????阿冬撲上來撓他：“哥你成天就知道取笑我！”
????唐泛笑瞇瞇地摸了摸她的腦袋：“誰讓你平日里跟個猴子似的，舞刀弄棍也就罷了，居然還跑去爬樹，我還發(fā)愁日后怎么將你嫁出去呢，總算有點姑娘模樣了，為兄老懷大慰啊！”
????阿冬撅著嘴：“什么舞刀弄棍，要不是我，上回姐姐就讓賀家強行帶走了！”
????唐泛順著她道：“是是，但不管怎么說，你總是女子，在娘家也就罷了，兄姊都是自家人，了解你的秉性，可到了夫家就未必了，你還得學(xué)著嫻靜一些，哪怕裝裝樣子也好！”
????阿冬佯怒：“我離及笄還有了兩三年呢，人家哥哥都恨不得多留妹妹兩年，你倒好，反倒著急將我嫁出去！”
????唐泛大笑：“因為你太能吃了，我擔(dān)心家里米桶被你掏空了！”
????兄妹倆嬉鬧一陣，阿冬趕忙跳開幾步：“不與你玩了，待會兒姐姐幫我打理得好好的頭發(fā)又要重新弄過，我趕著去隋家呢，回來再和你說！”
????唐泛拉住她：“你打扮得這般隆重去隋家作甚？”
????阿冬奇道：“隋大哥沒有告訴你么，阿碧定親了，我這是要過去給她道喜呢！”
????唐泛想到上回隋州說過的話，不由蹙眉：“這么說，廣川也快要成親了？”
????阿冬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聽說呀！”
????唐泛隱隱覺得不對勁，忙問道：“廣川不是要與他表妹成親么？”
????阿冬道：“哥，你記錯了罷，喬家姐姐去年就已經(jīng)嫁人了呀！”
????唐泛：“……那廣川的親事豈非還沒著落？”
????阿冬：“是呀，聽說隋大哥對家里給他找的親事都不滿意，不肯成親，阿碧是女兒家，大好年華的，總不能干耗著等罷，他們家便商量著先給阿碧定親，讓她嫁人，這事隋大哥也是知道的呀，他沒告訴你嗎？”
????雖說長幼有序，但民間許多事其實也沒有太過講究，像隋家這種情況，隋州的婚事既然遲遲拖延未決，做妹妹的經(jīng)由家里作主也是可以先嫁的。
????但唐泛聽完，只覺得一陣心頭火起，禁不住在心里狠狠痛罵：隋廣川你這王八蛋！
????害他一直以為隋州要成親了，結(jié)果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這么長時間！
????阿冬見他臉色忽青忽白，還在問他怎么了，唐泛也無心與她解釋，安撫幾句，便大步往外走，準備去找罪魁禍首算賬。
????剛剛走出大門外頭，便見前方巷子口一頂轎子停了下來。
????從轎子里彎腰走出來的那個人，唐泛再熟悉不過。
????對方漏夜至此，想必不會是轉(zhuǎn)成來敘舊的
????果不其然，汪直隨即也瞧見了他，與身邊的人交代兩句，便疾步走過來。
????“汪公……”
????還沒等唐泛拱手打招呼，對方就壓低了聲音，急急道：“快與我進宮，陛下要見你！”
????唐泛很驚訝：“有事？”
????汪直唔了一聲：“我借著傳諭的機會親自出來，就是為了與你先說清楚，先上轎，路上說！”
????汪直早有準備，轎子也找了頂大的，如今擠進兩個男人倒也不嫌擁擠。
????但就算逼仄不堪，二人也都沒空理會，等簾子放下來，前后兩名大漢抬轎起行，汪直便搶先問道：“你這段時間在東宮講學(xué)時，是不是在太子跟前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唐泛莫名其妙：“沒有啊，我負責(zé)給殿下講的《通鑒》，全都是照著上面的內(nèi)容來說的?！?br/>
????汪直問：“你們上回說到哪里？”
????唐泛道：“我剛?cè)ツ菚?，太子說前任周師傅剛剛講到武德七年，我便接著說下去，如今剛剛說到貞觀十五年?！?br/>
????汪直神色凝重：“問題只怕就出在這里了。有人在陛下面前進言，說你在給太子講學(xué)時胡言亂語，誤導(dǎo)太子，離間陛下與太子的父子君臣之情?！?br/>
????唐泛駭笑：“我不知道我何時也有這等本事了！”
????汪直瞪眼：“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說笑！太子學(xué)了什么，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人上稟的，若陛下不是動了真火，也不會讓你現(xiàn)在入宮，只怕屆時必要詰問訓(xùn)斥于你的，你須得做好準備方可?！?br/>
????唐泛問：“陛下到底因為我說了什么話而震怒，你可知道？”
????汪直搖頭：“當(dāng)時我和懷恩二人都不在陛下跟前，當(dāng)值的是韋興?！?br/>
????唐泛與內(nèi)官沒有太多交往，自然也對這個名字沒什么感覺。
????汪直卻又補充了一句：“他是梁芳的徒弟。”
????唐泛這才了然：“也就是說，他不是與你們一派的，所以不會將具體內(nèi)情透露給你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