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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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喜帝七年九月,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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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淮城,有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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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時分,深郁的樹蔭籠罩著整個園子,像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墨綠。這些梧桐都有百年的樹齡,在鬧市中密密匝匝地圍出了一片安靜,石板地的縫隙中滿是天生的茸茸青草,幾片落葉灑在地面上,繁密分叉的梧桐枝在頭上拼合成天然的拱頂,只有青灰色的屋頂上露出一片遠空。園子的正中是一個巨大的池塘,占了庭院大半的面積,開到將謝的白蓮還在迎著風搖曳。蓮瓣落下來,并不沉下,在水上漂轉。風是從門口處吹來的,又從屋頂上的開闊處流走,靜靜的無聲。外面喧囂的街道顯得如此的遠,根本就是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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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風有池塘,是這處園子得名的原因。這里曾是國主納涼的別苑,后來賜給了武殿都指揮息衍,只不過息衍行蹤不定,素來也很少住在這里,日來常常有人奉著重禮在門口求見,多半都被將軍的侄兒息轅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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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尾魚兒帶著水花躍起,銀鱗一閃,“撲通”落回了池塘里。倚著欄桿看水的將軍寬衣散袍,往里面扔著魚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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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聲從外面?zhèn)鱽恚酌嫉纳倌昱踔蛔舆M來,“這是鴻臚卿莫盧大人派人送來的書札,說是剛到了解密的時限?!?br/> ?
“哦?”息衍接過匣子,疾步走到燈下,翻閱起匣中的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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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轅看他看得認真,就靜靜地候在一邊。那些信紙多半是考究的樺皮紙,也有青綿質地的印花便箋,每一封都在末尾綴有一個花押,筆跡險峻輕靈。息轅知道那是國主百里景洪的親筆,百里景洪除了唐公的爵位,最出眾的是一筆書法,變化多端,可模仿各家筆意。宮里的來往信箋百里景洪閱畢都會在末尾綴有個人的“景”字押,然后火漆封緘,就歸檔在鴻臚寺。又有十四年的保密期,即使鴻臚卿本人也不得開啟。這些信札還是前幾日剛剛解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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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他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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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息衍也不抬頭,極快地翻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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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看解密的書札,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不過今天莫盧大人也說了,國主來往的信件,只有叔父一個人頻繁地取閱,只怕有小人去國主那邊進讒言,叔叔不可不防?!?br/> ?
“哦?”息衍笑笑,拍拍息轅的腦袋,“這是莫盧通過你的口來警告我啊?!?br/> ?
“叔叔可不要掉以輕心,如今叔叔在南淮城的時候少,國主寵信拓拔山月,又有不少的小人得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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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年十五歲了吧?”息衍忽然打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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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一半的息轅被生生堵住了,只好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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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像你父親,”息衍低低嘆息一聲,“你十五歲,就有他二十五歲的啰嗦。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是我在照顧你,還是你在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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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轅呆呆的不懂叔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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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候真煩他這種啰嗦……可是聽到你這么啰嗦,又覺得那么熟悉……”息衍猛地煞住,以手指捋平了一張卷曲的紙條湊近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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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轅看見叔叔的神色陡然變得嚴峻,湊上去瞥了一眼,發(fā)現那是一張三指寬的字條,是那種輕薄的桑白紙,皺卷成一個長不到一寸的卷子。息轅熟悉這種桑白紙卷子,斥候用鴿子傳遞消息時,就會把這種紙卷塞在一根小竹枝里面,掛在鴿爪上。卷子末尾除了花押,還有幾個小字“慎之慎之,留藏莫失,貞懿八年十二月三十日”,依稀也是百里景洪的筆跡。奇怪的是信的內容卻短到只有兩個字——“事畢”,末尾一方小印,看起來扭曲飛騰,字跡不可辨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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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轅看不明白,只好看著叔叔,期望獲得一些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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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衍沉默了片刻,把紙卷原樣封好,“是百里長青的自用印?!?br/> ?
“百里長青不是帝都百里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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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百里家前一代的主人。印章上是‘三蠹’二字,這兩個字有出處,百里家先祖曾說,‘義是行商蠹,仁是領軍蠹,情是人心蠹’。百里長青世代公爵,卻有‘鐵威侯’的別號,因為他貌似文弱而做事雷厲風行,以先祖的‘三蠹’為警戒,從不濫用仁義,一度是帝都公卿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