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弘法寺,以收攬游僧聞名。雖有天王殿、大雄寶殿和大法堂之設,但寺內更多的建筑是招提僧房,多達百余間。
二月初,寺里住進一群從南方而來的男子,為首的男子四十出頭,中等身材,美姿容,風采玉立,與人談笑,溫秀之氣溢于眉目間。
他,就是當代文壇盟主王世貞,字元美,號鳳洲,南直隸蘇州府太倉州人。
這天傍晚,剛用罷晚膳,東配房一套雅靜僧房里,王世貞把弟弟王世懋叫來,指著書案說:“敬美,給朝廷的奏本我已擬好,你看看吧。”
王世懋坐到案前,拿過疏稿細細閱看了一遍,訴狀略謂:“臣父皓首邊廷,六遏韃虜,不幸以事忤大學士嚴嵩,坐微文論死。傷堯舜知人之明,解豪杰任事之體。乞行辯雪,以伸公論?!?br/> 七年前,王世貞之父、薊遼總督王忬,指揮灤河戰(zhàn)事失利,致北虜大掠京畿,京師騷動,戒嚴多日,事后追究責任,王忬被逮下獄,次年斬首。時任山東按察副使的王世貞與剛中進士的弟弟世懋扶柩返回家鄉(xiāng)太倉。先帝駕崩、新君繼位,王世貞不顧嚴寒趕赴京師,意欲昭雪父冤。
“兄長,大佬們都是過來人,只把殺先君的責任推給嚴嵩,能否站得?。俊蓖跏理岢隽艘蓡?,“當年三法司議罪,判先君流放,是先帝駁回,親批‘諸將皆斬,主軍令者焉得輕判耶’十三字,才改判先君死罪的?!彼戳艘谎弁跏镭?,又說,“兄長,嚴嵩對先君或許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殺先君者,先帝也,這一點弟是不懷疑的?!?br/> 王世懋之所以這樣說,一方面是描述他所知道的事實,更重要的是要安慰王世貞,減輕他的自責。
王世貞進士及第后授刑部主事,晉員外郎、郎中,與一批新科進士吟詩作賦,結成詩社,有“七子”之譽,名噪海內,為天下讀書人所傾慕。
當是時,諸人皆年少,才高氣銳,相互標榜,視當世無人。時嚴嵩當國,雅重其才名,數令具酒食征逐,欲收其門下,王世貞不惟不買賬,還對嚴嵩多有譏諷。
彈劾嚴嵩的楊繼盛以詐傳親王令旨罪被逮,王世貞多方營救,其罹難后又帶頭經理后事,并把楊繼盛之死歸罪于嚴嵩,王世貞名氣之盛足以影響輿論,街談巷議中,嚴嵩成了害死直臣的罪魁,由此開罪嚴嵩,被外放山東按察副使兵備青州。他一直認為,是因他得罪嚴嵩,連累了父親。為此,王世貞負疚甚深。是以王世懋才刻意說了那番話。
“先君死得冤啊敬美!”王世貞咬著牙說,“不能救父免死,本無顏立于人世;若不昭雪父冤,我兄弟無以稱人!”
或許是憶起當年以文壇領袖之尊,四處跪地肯求權貴救父的場景,王世貞雙手掩面,抽泣起來。
王世懋垂淚勸道:“兄長,雪先君之冤已有頭緒,拿到朝廷為父昭雪的詔書,到先君靈前再哭不遲。”
王世貞止住哭聲,說:“伸冤奏本只是形式,關鍵是大佬們的諒解?!彼窈鋈幌肫鹗裁?,問,“投書環(huán)節(jié)沒有出紕漏吧?”
“都是派人專門投送的,不會有紕漏?!蓖跏理穑爸皇?,高新鄭只收了書函,禮物都退回了?!?br/> “此人就是這樣的做派?!蓖跏镭憮u頭說,良久又嘆息道,“我最放心不下的,正是此人?!?br/> 王世懋不以為然地說:“兄長會不會過慮了?高新鄭與先君畢竟有同年之誼,我王家與他也無過節(jié),他何必從中作梗?這對他有何益處?以兄長的名氣,冠蓋國中,他何必無故得罪?”
“高某人最不近人情!”王世貞嘆氣說,“你忘記了嗎,當年先君系獄,三法司奉旨議罪,我兄弟四處求人寬解,念及高某人與先君乃同年,亦往叩之,懇請他伸出援手,他卻以愛莫能助回絕,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何等薄情?!如今他與徐閣老不睦,在內閣獨持異議,先君昭雪事,若有閃失,必出在此人身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