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蘄州州官區(qū)奉仁自從得了保舉之后,回城齊來道喜,少不得一一答拜;又辦了酒席,請他們吃喝;一連忙了幾日,方才停當。后來奉到部文核準,行知下來,自己又特地進了一趟省,叩謝憲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臺公事,說他從前當過好幾處局子的收支委員,帳目清楚,公事在行?,F(xiàn)在北京派有欽差童大人前來清查財政,由江、皖各省,一路而來,目下已到南京,指日就臨湖北,所有本省司庫局所,凡屬銀錢出入之地,均須造冊報銷,以備欽差查考。因此特地留下區(qū)奉仁在省辦理此事,蘄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補同知前去代理。雖說是短局,然而區(qū)奉仁放著一個實缺不得回任,卻在省里幫人家清理帳目,心上很不愿意。但是迫于憲令,亦叫做無可奈何而已。
且說這位欽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兩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調(diào)京當差,改以侍郎候補,第二年就補了缺,做了兩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戶部尚書。此時朝廷正因府庫空虛,有些應辦的事,都因沒有款項,停住了手。便有人上了一個折子,說:
“現(xiàn)在東南各省,如兩江、湖廣、閩、浙、兩粵等處,均系財賦之區(qū),錢糧厘稅,歲入以數(shù)千萬計。然而錢漕有積欠,厘金有中飽;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無如各省督、撫狃于積習,敬且因循,決不肯破除情面,認真厘剔。近來又有了什么外銷名目,說是籌了款項,只能辦理本省之事,將來不過一紙空文咨部塞責。似此不顧大局,自便私圖,若非欽派親信大員,前往各省詳細稽查,認真清理,將來財政竭蹶,根本動搖,其弊當不可勝言”。
各等語。朝廷看了這個折子,甚是動聽,馬上召見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商議此事。童子良亦以此舉為然,并且自己保舉自己說:“臣在外省做官做了二十年,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后到閩、廣,大約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復命?!背首?。跟手就下一條上諭,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辦事件。
次日童大人謝恩,召見下來,就在本部里選了八位司員,又在別部里奏調(diào)了幾位,此外還有軍機囑托、老公囑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張條子,一齊派為隨員。又因為自己膝下只有一個大兒子,是前頭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幾個小兒子,若把大的留在家里,恐怕他欺負小的,只得把大的帶了出門。安排停當,方才檢了日子,陛辭出京。
且說童子良生平卻有一個脾氣,最犯惡的是洋人:無論什么東西,吃的、用的,凡帶著一個“洋”字,他決計不肯親近。所以他渾身上下,穿的都是鄉(xiāng)下人自織的粗布,洋布、洋呢之類是找不出一點的。但是到了五十多歲上,因為生病抽上了鴉片煙,再戒不脫,一天在朝房里,有位王爺同他說笑話道:“子良,你不是犯惡洋貨嗎?你為什么抽洋煙呢?”一句說話惱了他,回得家來,就把煙燈、煙槍統(tǒng)通摔掉,對家里人說:“我從今再不吃這撈什子了!”誰知他老人家煙癮狠大,兩個時辰不抽,眼淚鼻涕就一齊來了。
家里人看他難過,想要勸他,又不敢十分相勸。才勸得一句,他便回道:“你們隨我罷,我寧可死也不破戒的了!”后來,實在熬不過了,一息奄奄,說不出話來,拿眼睛望著他大兒子,意思想叫他大少爺替他備辦后事。他大少爺此時也有十八九歲了,讀書雖不成,外才是有的。見了父親這個樣子,便追問所以立志戒煙的原故。當時就有人提起,只因某王爺說了一句笑話,所以把老頭子害到這步田地。到底大少爺有主意,想了一想,道:“說了洋煙,無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們只說是云南土熬的廣膏。云南、廣東都是中國地方,并不是外洋來的,自然他老人家沒得說了?!奔胰俗衩?,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煙盤,端到房中,童子良見了,連忙搖手,意思不要他們進來。
后來家人照著大少爺?shù)脑捇亓?,方才一連呼十幾口。這一頓,竟比平時多吃了三錢,方才過癮。
過了幾天,齊巧前頭同他說笑話的那位王爺請他吃飯。見面之后,童子很便叫著自己名字告訴王爺,說道:“童某現(xiàn)在不吃洋煙了?!蓖鯛斠宦牬笙?,連忙夸獎他,說道:“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立志戒煙,打起精神替主子辦事,真正是國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留心看他到底吃不吃。
誰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熱茶給他,趁人不見,從荷包里摸出一個煙泡,化在茶里吃了。這位王爺是同他向來說慣笑話的,今天拿住了這個把柄,便問他:“既然不抽洋煙,為什么還要吞煙泡呢?”他便正言厲色的答道:“童某吃的是本土,是不相干的?!蓖鯛斦f:“吃煙吞泡還不是一樣嗎,怎么叫做不相干呢?”童子良道:“回王爺話:所謂戒煙者,原戒的是洋藥,本不是戒的本土,但看各關(guān)報銷冊,洋藥進口稅一年有多少,便曉得我們中國人吃洋煙的多少。如今先從童某起,頭一個不抽洋煙,拿本土來抵制他,以后慢慢勸他。倘或天下人一齊都吃本土,不吃洋煙,還愁甚么利源外溢呢。
童某并不是歡喜一定要吃這個撈什子,原不過以身作法,叫天下人曉得我是為洋藥節(jié)流,便是為本土開源,如此一片苦心而已?!蓖鯛?shù)溃骸安幌肜舷壬槌轼f片煙,卻有如此的一番大經(jīng)濟在內(nèi)??膳?!可佩!”這是一樁事。
還有一樁,這一樁乃是要錢。做官的人要錢,本來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卻另有一副脾氣,是專要銀子,不要洋錢,為的洋錢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諱。從前京城里面本來是不用什么洋錢的,用的全是當十大錢,無非銀子換錢,錢換銀子,倒也爽快。近來幾年洋錢漸漸的用開了,北京城也有了。
有些會打小算盤的人,譬如一向是孝敬一百兩的,如今只消一百塊錢,化上七十多兩銀子,也甚覺得冠冕。無奈這位童大人,要是人家送他洋錢,他一定譬還不受。送他錢的人,不是門生,便是故吏,總是有求于他的人,如今見他不受,大家心上都要詫異。后來訪著緣故,只得換了銀子再去送,合起數(shù)目來,總比洋錢還要多些。他到此亦不謙讓了,除掉現(xiàn)銀子,便是銀票:
一千兩、二千兩、三百兩、五百兩,白紙寫的居多。還有些人因為寫的白紙票子,恐怕忌諱,竟用大紅緞子寫的,倒也新鮮得很。
他生平雖愛錢,卻是一文不肯浪費。凡是人家送給他的銀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間小屋。
這間屋是墨測黑,連個窗戶都沒有的,然而一步一鎖,無論甚么人不準進去的,就是兒子亦只準站在門外。一天老頭子在這屋里有事情。大少爺進來回話,因為受過父親的教訓,不敢徑入房中,站在門外老等。等了一回,忽聽老頭子在小屋里叫喚起來,方見姨太太點了個亮,掀開門簾,在門口站著,亦不敢進去。仿佛老頭子在地下摸索了一回,忽然一跳就起,說道:“還好!有了!”隨手出來,把門鎖好。姨太太照火的時候,大少爺留心觀看。
只見這間小屋里,四面墻上貼的,一張一張,很像帳條子一樣。及至仔細一看,才曉得墻上貼的都是銀票。大少爺把舌頭一伸,心中暗暗歡喜:“原來老人家有這許多家當,這間小屋卻是他老人家的一間銀庫!”又過了兩年,有幾省督、撫奏請置辦機器,試造中國洋錢。他老先生見了這個折子,老大不以為然。無奈朝廷已經(jīng)批準,他也無可換回,只得回轉(zhuǎn)家中,生了兩天氣,說:“好好一個中國,為甚么要用夷變夏!中國用慣銀子的,如今偏要學外國的樣,鑄甚么中國洋錢!
這個洋錢日后倘若用開,豈不是全個成了他們外國人的世界?那還了得!我情愿早死一天,眼睛閉了干凈,免得日后叫我瞧著難過?!彼m如此說,人家亦不來睬他。到了第二年,有兩省銀元造成,解到部里,其時他老人家已掌戶部,司員撿了一包,請他過目。他閉著眼睛,說道:“我不忍看這些亡國東西,你們拿了去罷!”司官曉得他素來脾氣,只得退了下來,后來這話傳開了,京城里面都以為笑話。
有天,有個門生,本是個翰林底子,因得京察記名,奉旨簡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見下來,到老師跟前著辭行。童子良道:“聽說九江地方是很熱鬧的?!遍T生道:“本是通商碼頭,各國商人都有。在那里是很不好做的,門生特來請請老師的教訓?!蓖恿紘@口氣道:“那里有這許多國度!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外國人,想出法子來騙我們錢的。我不相信他們外國人就窮到這步田地,自己家里做不出生意,一定要趕到我們中國做生意。偏偏就有我們這些不爭氣的督、撫去隨和,他們的洋錢不夠使,我們又特地買了機器,鑄出洋錢來給他們使。不曉得他們外國人有何功何德到我們,我們要如此的巴結(jié)他!我真正不懂!”門生道:“我們中國自鑄的洋錢本不叫做洋錢,有的叫銀元,亦叫龍圓?!蓖恿嫉溃骸耙嗖贿^多換幾個名字,騙騙皇上罷了,還不同外國洋錢一個樣子嗎?!遍T生道:“大小雖一個樣子,花樣卻是不同。我們的龍圓,正中盤的是一條龍,所以叫做龍圓?!蓖恿悸犝f花樣不同外國一樣,不覺心上一動,說道:“你有沒有?可拿個來我瞧瞧?!边@位門生齊巧身邊有兩塊洋錢,一塊鷹洋,一塊龍元,便取出來,說聲“老師請看?!蓖恿冀釉谑种?,一見有一塊鷹洋在內(nèi),便縐著眉頭,說道:“怎么老弟你亦用這個?”隨手就拿這塊洋錢在炕幾上一丟,卻拿了那塊龍元不住的端詳。
后來看見有龍的一面四轉(zhuǎn)亦有洋字,他老人家便把面孔一板道:“老弟!怎么你也來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給外國人的,為什么要刻上這些外國字呢?
我總疑心現(xiàn)在的人,一定是吃了外國人的迷混藥,所以樣樣都幫著外國人,真正不解!”后來這個門生又再三告訴他:“中國所以鑄造龍元,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國洋錢的意思,就同老師單吃本土,不吃洋煙,同一用意?!蓖恿冀?jīng)此一番譬解,雖然明白了許多,然而總為這龍元上面刻了洋字,決計不肯使用。
閑話少敘。單說他此番派了九省欽差,到處查帳籌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員,聽得他來,個個不安其位,就是別省聽著,也為擔心。當時他上去請訓,奏稱道:“臣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鄙项^問他:“為什么不坐火車到天津,再換輪船到上海?
豈不快些?”他便碰頭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應該按照國家的制度辦事。
什么火車、輪船,走的雖快,總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傷國體,所以斷斷不敢?!鄙项^聽他說的話很冠冕而且曉得他為人古板,也就隨他去了。
但是按照官站,須要經(jīng)過山東,朝廷便諭他順便帶看河工。他亦說:“山東黃河,年來時常決口,聽說其中弊端百出,臣到山東后,定當嚴密稽查,決不敢有負委任?!鄙项^聽了,無甚說得。
過了一天,又上去陛辭下來,便在部里支了盤川,帶了隨員,徑向北道旱路進發(fā)。未曾動身的前頭,發(fā)信給各地方大員,叫他們傳諭所屬,無非說:“本大臣砥礪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處,一概不許辦差。倘敢不遵,定行參處?!比绱送喯氯?,總以為這位欽差是清廉自矢,決計不用地方上破費銀錢的了。豈知他所費的更多。你道是何緣故呢?現(xiàn)在不說別的,單指轎馬一項而論:欽差坐的是長轎,抬轎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換三班。一位少大人,隨員六七十位,有的坐轎,有的坐車。欽差隨員,各人都有跟人,都有行李。通扯起來,轎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頂,轎車、大車一百多輛,馬亦要一百多匹。這筆費用,一天共需幾何?部里支得盤川,如何夠使?欽差每到一處,總要面諭地方官:“所有夫價,即便寫了領紙,交給巡捕官到我這里來領?!钡胤焦佼敃r只得諾諾遵命。等到下來,一一發(fā)付之后,那里還敢向欽差大人手里討取。然而等到欽差臨動身的時候,這張領紙又一定要來討取去的,地方官又不敢不照寫。然而只見領紙進來,從不見銀子出去。好在地方官亦早已自認晦氣,決不要欽差還的。至于欽差自己心上亦未始不明白,但是不如此,不能顯得清廉,況且自己亦那里貼得出許多呢。
最要緊的是:每到一處,地方官辦差太省儉了,固然不好,太華麗了,也不相宜。欽差尚未來到,便有欽差的巡捕先趕早一步來,名字叫做“先站”,其實是同地方官講價錢來的??慈狈执笮?,一千、八百,盡著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夠如愿,他便把欽差脾氣歡喜什么,不歡喜什么,都說了出來;地方官摸著欽差的脾氣,這差事自然是好辦了。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實相告,盡著地方官去瞎碰。
此番欽差因奉旨查辦河工,所以繞著濟南。撫臺恐怕首縣辦差,一個人兼顧不到,特地派了兩個同知,兩個知縣,幫著去辦。使用銀子,都在善后局里支領。偏所派的四位當中,有一位同知手筆極緊,除掉行轅應用的物件,不得不辦了送去,其余小錢一文不肯浪費。巡捕官預先下來,只有首縣私下答應他八百銀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說:“欽差到你們這里,總得多住幾天,隨時可以挑眼的。咱們勸你多破費幾文,為的是彼此平安,省得欽差挑眼之后,大家沒味。”首縣聽了,甚以為然,無奈那位同知大老爺執(zhí)定不肯。首縣無奈,只得又自己暗里送了這巡捕五百金。
此是山東省城是早已曉是欽差脾氣不喜歡洋貨的,所以行轅之內(nèi),一切擺設鋪陳,凡是洋鐘、洋表、洋毯、洋燈、洋桌、洋椅之類,一概不用。
等到晚上,點了無數(shù)若干的牛油蠟燭,不拿洋燈比較,也還覺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陳設,都是中國土貨。吃的東西,又無非照例的燕菜席,滿、漢席。
欽差住了幾天,尚無話說。其時已是四月,天氣漸熱。跟班的出來,說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凈,就是擰出手巾來也有股氣味。辦差的聽見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來給欽差吃。又買了一打林文煙香水交給跟班上,說:“每逢欽差洗臉,面盆里沖上些香水,就沒有氣味了,而且還香噴噴的好聞?!闭l知拿了進去,欽差還沒有聞著,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經(jīng)挑眼了,拿著香水送到欽差面前,說:“這是外國人的藥水,他們拿來藥你的?!睔J差聽了,便氣的了不得,寫信給撫臺,要查辦辦差的。撫臺忙傳那四個辦差的到轅問話。
四個人據(jù)實稟明,說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氣的,而且還可以避疫氣。撫臺復了欽差。欽差又查問那里買的,后來聽說是洋貨店里買的,欽差愈加不高興,說:“我就同女人一樣,守節(jié)已經(jīng)到了六七十歲了,難道還要半路上失節(jié)不成。你們這些人都不是好人,總要想出法子來害我,到底是何居心!”這個風聲傳了出去,不但辦差的人處處小心,就是合省官員來稟見的,幾是稍微帶點洋氣的東西,都不敢叫他瞧見。有天同司、道談論公事,談得時候多了些,忘記了時辰,便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有位候補道,無意之中說了聲“現(xiàn)在大約有一點鐘了”。童子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便把眉頭一縐,眼睛一楞,說:“你老哥說的什么?兄弟不懂。”嘴里說不懂,心上卻是明白的,曉得他們所說的一定是表上的時刻,便想到這些人身上一定帶著有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