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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必開 第四十七回 喜掉文頻頻說白字 為惜費急急煮烏煙

卻說童子良到了蘇州。江蘇是財賦之區(qū),本是有名的地方。童子良此番是奉旨前來,一為查舊帳,二為籌新款。欽差還沒有下來,這里官場上得了信,早已嚇毛了。此時做江蘇巡撫的,姓徐,號長綿,是直隸河間府人氏,一榜出身。藩臺姓施,號步彤,是漢軍旗人氏。
  
  臬臺姓蕭,號卣才,是江西人氏。他倆一個是保舉,一個是捐班,現(xiàn)在一齊做到監(jiān)司大員,偏偏都在這蘇州城內(nèi)。施藩臺文理雖不甚清通,然而極愛掉文,又歡喜挖苦。因為蕭臬臺是江西人,他背后總要說他是個鋸?fù)氲某錾?。蕭臬臺聽見了,甚是恨他。
  
  這日轅期,兩司上院,見了徐撫臺。徐撫臺先開口道:“里頭總說我們江蘇是個發(fā)財?shù)胤剑覀冊谶@里做官,也不知有多少好處,上頭不放心,一定要派欽差來查。我們做了封疆大吏,上頭還如此不放心我們,聽了叫人寒心!”施藩臺答應(yīng)了兩聲“是”,又說道:“回大帥的話:我們江蘇聲名好聽,其實是有名無實。即如司里做了這個官,急急的‘量人為出’,還是不夠用,一樣有虧空?!毙鞊崤_聽了“量人為出”四個字不懂,便問:“步翁說是什么?
  
  施藩臺道:“司里說的是‘量入為出’,是不敢浪費的意思?!碑吘剐鞊崤_是一榜出身,想了一想,忽然明白,笑著對臬臺說道:“是了。施大哥眼睛近視,把個量入為出的‘入’字看錯個頭,認做個‘人’,字了?!笔掫_道:
  
  “雖然看錯了一個字,然而‘量人為出’,這個‘人’字還講得過?!毙鞊崤_聽了,付之一笑。施藩臺卻頗洋洋自得。
  
  徐撫臺又同兩司說道:“我們說正經(jīng)話,欽差說來就來,我們須得早為防備。你二位老兄所管的幾個局子,有些帳趁早叫人結(jié)算結(jié)算,趕緊把冊子造好,以備欽差查考。等到這一關(guān)搪塞過了,我兄弟亦決計不來管你的閑事?!狈Ⅳ疽积R躬身答應(yīng),齊說:“像大帥這樣體恤屬員,真正少有,司里實在感激!”徐撫臺道:“多糜費,少糜費,橫豎不是用的我的錢,我兄弟決計不來做個難人的。”藩、臬兩司下來,果然分頭交代屬員,趕造冊子不題。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轉(zhuǎn)眼間,童欽差已經(jīng)到了蘇州了,一切接差請圣安等事,不必細述。且說童欽差見了巡撫徐長綿,問問地方上的情形,徐撫臺無非拿場面上的話敷衍了半天。接著便是司道到行轅稟見。童欽差單傳兩司上去,先問地方上的公事,隨后又問藩臺:“單就江蘇一省而論,厘金共是若干?”施藩臺先回一聲“是”,接著說了句:“等司里回去查查看。”童欽差聽了,無甚說得。歇了一回,又提到漕米①,童欽差道:“這個是你老哥所曉得的了?”誰料施藩臺仍舊答應(yīng)了一聲“是”,接著又說了一句“等司里回去查查看?!雹黉蠲祝杭翠罴Z。政府將征收的糧食解往京師及其它地方,多用水路運輸,官吏乘機侵吞。
  
  童欽差一聽,他這個要回去查,那個要回去查,便很有些不高興。于是回過臉同蕭臬臺議論江南的梟匪,施藩臺又搶著說道:“前天無錫縣王令來省,司里還同他說起:‘天錫的九龍山強盜很多,你們總得會同營里,時常派幾條兵船去“游戈游戈”才好,不然,強盜膽子越弄越大,那里離太湖又近,倘或?qū)硗锏摹傍B匪”合起幫來,可不是頑的!”施藩臺說得高興,童欽差一直等他說完,方同蕭臬臺說道:“他說的什么?我有好幾句不懂。
  
  什么‘游戈游戈’,難道是下油鍋的油鍋不成?”蕭臬臺明曉得施藩臺又說了白字,不便當(dāng)面揭穿駁他,只笑了一笑。童欽差又說道:“他說太湖里還有什么‘鳥匪’,那鳥兒自然會飛的,于地方上的公事,有什么相干呢?
  
  哦!我明白了,大約是梟匪的‘梟’字。施大哥的一根木頭被人家坑了去了,自然那鳥兒沒處歇,就飛走了。施大哥好才情,真要算得想入非非的了!”施藩臺曉得童欽差是挖苦他,把臉紅了一陣,又掙扎著說道:“司里實在是為大局起見,行怕他們串通一氣,設(shè)或?qū)碓炱鸱磥?,總不免‘茶毒生靈’的?!蓖瘹J差聽了,只是皺眉頭。施藩臺又說道:“現(xiàn)在緝捕營統(tǒng)領(lǐng)周副將,這人很有本事,賽如戲臺上的黃天霸一樣。還是前年司里護院的時候,委他這個差使。而且這人不怕死,常同司裹說:“我們做皇上的官,吃皇上家的錢使,將來總要“馬革裹尸”,才算對得起朝廷?!蓖瘹J差又搖了搖頭,說道:“做武官能夠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說的什么‘馬革裹尸”,這句話我又不懂?!笔┓_只是漲紅了臉,回答不出。蕭臬臺于是替他分辯道:“回大人的話,施藩臺眼睛有點近視,所說的‘馬革裹尸’,大約是‘馬革裹尸’,因為近視眼看錯了半個字了。就是剛才說的什么‘茶毒生靈的’‘茶’字,想來亦是這個緣故。”童欽差點頭笑了一笑,馬上端茶送客。一面吃茶,又笑著說道:“我們現(xiàn)在用得著這‘茶度生靈’了!”施藩臺下來之后,朝蕭臬臺拱拱手,道:“卣翁,以后凡事照應(yīng)些,欽差跟前是玩不得的!”于是各自上轎而去。
  
  自此以后,童欽差便在蘇州住了下來。今天傳見牙厘局總辦,明天傳見銅元局委員,無非查問他們一年實收若干,開銷若干,盈余若干。所有局所,雖然一齊造了四柱清冊,呈送欽差過目,無奈童子良還不放心,背后頭同自己隨員說:“這些帳是假造的,都有點靠不住,總要自己徹底清查,方能作準?!庇谑且娺^總辦、會辦,大小委員,都不算數(shù),一定要把局子里的司事一齊傳到行轅,分班回話。
  
  頭一天傳上來的一班人,童欽差只略為敷衍了幾句話,并不查問公事。
  
  這一班退出,吩咐明天再換一班來見。等到第二天,換二班的上來,欽差竟其異常頂真,凡事都要考求一個實在。有些人回答不出,很碰欽差的釘子。
  
  于是大家齊說:“這是欽差用的計策,曉得頭一班上來見的人一定是各局總辦選了又選,都是幾個尖子,自然公事熟悉,應(yīng)對如流,所以無須問得。等到第二班,一來總辦沒有預(yù)備,再則大家見頭一天欽差無甚說話,便亦隨隨便便,誰知欽差忽然改變,焉有不碰釘子之理?!彼臼屡隽酸斪?,其過自然一齊歸在總辦身上。合蘇州省里的幾個闊差使總辦一齊都是藩臺當(dāng)權(quán),馬上傳見施藩臺,當(dāng)面申飭,問他所司何事。施藩臺道:“司里要算是頂真的了,幾次三番同他們?nèi)钗迳?,無奈這些人只有這個材料,總是這們不明不白的?!蓖恿嫉溃骸斑@里頭的事,你可明白?”施藩臺道:“等司里回去查查看?!蓖恿細獾臒o話可說,便也不再理他。幸虧現(xiàn)任蘇州府知府為人極會鉆營,而且公事亦明白,不知怎樣,欽差跟前被他溜上了,竟其大為賞識,凡事都同他商量。
  
  這知府姓卜,號瓊名。但是過于精明的人,就不免流于刻薄一路。平時做官極其風(fēng)厲,在街上看見有不順眼的人,抓過來就是一頓。尤其犯惡打前劉海的人,見了總要打的。他說這班都是無業(yè)游民,往往有打個半死的。
  
  因此百姓恨極了他,背后都替他起了一個渾號,稱他為“剝窮民”。藩臺施步通文理雖然不甚通,公事亦極顢頇,然而心地是慈悲的,所謂“雖非好官,尚不失為好人?!币蛞娛赘绱诵袨?,心上老大不以為然,背后常說:“像某人這樣做官,真正是草菅人命了?!币嘣?dāng)面勸過他,無知卜知府陽奉陰違,也就奈何他不得。
  
  欽差此番南來,無非為的是籌款。江南財賦之區(qū),查了幾天,尚無眉目,別處更可想而知了。童子良生怕回京無以交代,因此心上甚為著急。卜知府曉得欽差的心事,便獻計于欽差,說是:“蘇州一府,有些鄉(xiāng)下人應(yīng)該繳的錢糧漕米,都是地方上紳士包了去,總不能繳到十足。有的繳上八九成,有的繳上六七成,地方官怕他們,一直奈何他們不得。許多年積攢下來,為數(shù)卻亦不少。”童子良道:“做百姓的食毛踐土,連國課都要欠起來不還,這還了得嗎!”卜知府道:“其過不在百姓而在紳士,百姓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紳士的腰包里去了。蘇州省城里還好,頂壞的是常熟、昭文兩縣,他那里的人,只要中個舉,就可以出來替人家包完錢漕,進士更不用說了?!蓖恿嫉溃骸澳阋睬罚睬?,地方官就肯容他欠嗎?將來交不到數(shù)目,不還是地方官的責(zé)任嗎?”卜知府道:“地方官顧自己考成,亦只好拿那些沒勢力的欺負,做個移東補西的法子。至于有勢力的,拉攏他還來不及,還敢拿他怎樣呢?!蓖恿嫉溃骸耙粋€舉人有多大的功名,膽敢如此!”卜知府道:“一個舉人原算不得什么,他們合起幫來同地方官為難,遇事掣肘,就叫你做不成功,所以有些州、縣,只好隱忍。卑府卻甚不以此為然?!蓖恿嫉溃骸耙滥阒娙绾??”卜知府道:“卑府愚見:大人此番本是奉旨籌款而來,這筆錢,實實在在是皇上家的錢,極應(yīng)該清理的,而且數(shù)目也不在少處。為今之計,只要大人發(fā)個令,說要清賦,誰敢托欠,我們就辦誰。越是紳,越要辦得兇。辦兩個做榜樣,人家害怕,以后的事情就好辦了。不但以后的事情好辦,這筆錢清理出來,也盡夠大人回京復(fù)旨交代的了?!蓖恿歼@兩天正以籌不著款為慮,聽了此言雖然合意,但是意思之中尚不免于躊躇,想了一想,說道:“這筆錢原是極應(yīng)該清理的,但是,如此一鬧,不免總要得罪人?!辈分溃骸肮湃恕X面無私’,大人能夠如此,包管大人的名聲格外好,也同古人一樣,傳之不朽;而且如此一辦,朝廷也一定說大人有忠心;朝廷相信了大人,誰還敢說什么話呢?”童子良經(jīng)他這一泡恭維,便覺他說的話果然不錯,連說:“兄弟照辦?!薄牵闲值降自谶@里做過幾年官,情形總比兄弟熟悉些,將來凡事還要仰仗!”卜知府亦深愿效力。一連又議了幾日,把大概的辦法商量妥當(dāng),就委卜知府做了總辦。
  
  卜知府本來是個喜歡多事的人,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行文各屬,查取拖欠的數(shù)目以及各花戶的姓名;查明之后,立刻委了委員,分赴各屬,先去拿人。那些地方官本來是同紳士不對的。今奉本府之命,又是欽差的公事,樂得假私濟公,凡來文指拿的人,沒有一名漏網(wǎng)。等到解到省城之后,凡是數(shù)目大的,一概下監(jiān),數(shù)目小的,捕廳看管。但是欠得年代太久了,總算起來,任憑你什么人,一時如何還得起。于是變賣田地的也有,變賣房子的也有,把現(xiàn)在生意盤給人家的也有,一齊拿出錢彌補這筆虧空。然而這些都還是有產(chǎn)業(yè)、有生意的人,方能如此。要是一無底子的人,靠著自己一個功名,魚肉鄉(xiāng)愚,挾持官長,左手來,右手去,弄得的錢是早已用完了,到得此時,斥革功名,抄沒家產(chǎn)都不算,一定還要拷打監(jiān)追。及至山窮水盡,一無法想,然后定他一個罪名,以為玩視國課者戒。因此破家蕩產(chǎn),鬻兒賣女,時有所聞。雖然是咎由自取,然而大家談起來,總說這卜知府辦的太煞認真了。
  
  閑話少敘。但說卜知府奉到憲札之后,認真辦了幾天,又去襄見欽差。
  
  童子良道:“兄弟即日就要起身前赴鎮(zhèn)江,沿江上駛;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兩湖,回來再坐了海船,分赴閩、粵等省。到處查查帳,籌籌款,總得有一年半載耽擱。”這事既交代了老兄,大約有半年光景,總可清理出一個頭緒?”卜知府道:“不消半年。卑府是個急性子的人,凡事到手,總得辦掉了才睡得著覺。大約多則三月,少則兩月,總好銷差。”童子良道:“如此更好!”卜知府回去,真?zhèn)€是雷厲風(fēng)行,絲毫不肯假借。怕委員們私下容情,一齊提來,自己審問。每天從早晨起來就坐在堂上問案,一直到夜方才退堂。他又在三大憲①跟前稟明,說:“有欽差委派的事,不能常常上來伺侯大人?!鄙踔撩糠贽@期,他獨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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