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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十八章 2

海瑞把目光轉(zhuǎn)望向他:“殺父之痛,錐心難忘!中丞剛才說我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因而不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請大人將此言收回。”
  
  趙貞吉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里,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回去,眼前這個只有七品的下屬在他眼里是那樣的虛又是那樣的實,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他立刻感覺到以往的傳言和自己的判斷對這個人都相距甚遠。此人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以泰州學派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可當今之世,“樸人”就是“野人”!官場之中闖進這么一個野人,一切發(fā)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guī)則都被破得干干凈凈!
  
  趙貞吉那張臉憋得通紅,多年“格物致知”之理這時竟一點都派不上了用場。可海瑞還在等著他將剛才還十分得意強加于他的話收回,這在趙貞吉是萬萬做不到的。尷尬了好一陣,道既不行,只好用術(shù)。趙貞吉手一揮:“既然海知縣和倭寇還有殺父之仇,知道倭寇為患之甚,本院現(xiàn)在就派給你一件公務(wù)。七戰(zhàn)下來,我軍一舉剿滅倭寇之勢已經(jīng)形成。當務(wù)之急就是立刻將下一批軍需送往前方。這批軍需就由你押運,五日內(nèi)送到胡部堂軍營!”
  
  海瑞:“請問中丞,欽案不審了嗎?”
  
  趙貞吉:“楊公公瘋了你應(yīng)該知道吧。沈一石的家產(chǎn)和織造局究竟有何牽連,除了楊公公你向誰去查證?案子現(xiàn)在必須停下,今早我已經(jīng)用八百里急遞上奏朝廷,下面該如何辦,只有等朝廷新的旨意下來?,F(xiàn)在你該做的就是立刻把軍需押運到胡部堂大營,十天后回來按新的旨意辦案?!?br/>  
  海瑞沉默在那里。
  
  趙貞吉:“你不愿去?”
  
  “我去。”海瑞大聲答道。
  
  八百里急遞,趙貞吉奏報楊金水瘋了的奏本在五天后的黃昏直闖崇文門,送到西苑司禮監(jiān)值房時天將將黑了。
  
  司禮監(jiān)四大秉筆太監(jiān)四顆頭聚在一起,八只眼睛看完擺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內(nèi)容后仍然盯著燈籠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沉寂。
  
  “好哇!”正中首席秉筆太監(jiān)陳洪終于出聲了,眼睛里閃著看似氣憤卻暗含著興奮的光,“查案查到織造局,查到宮里來了。”說到這里他突然拉長了音:“來!”這一聲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長口氣,差點將大案上燈籠里的燭光都吹滅了。弄得另三個秉筆太監(jiān)都是一愣。
  
  燭光暗而復亮,卻見粘著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氣吹得飄在空中,陳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只手緊緊地按住了書案上的奏箋!
  
  兩個伺候當值的太監(jiān)同時出現(xiàn)在值房門口:“奴才們在?!?br/>  
  陳洪一邊將奏箋裝進奏封:“備轎!咱們四個得立刻將這份奏疏呈給皇上萬歲爺!”
  
  “慢著?!标惡樯砼阅莻€秉筆太監(jiān)黃錦接言了,“陳公公,老祖宗還沒看呢?!?br/>  
  “等不得了,我的黃公公?!标惡槭譀Q斷地瞟了一眼黃錦,“老祖宗也在宮里,呈上去他老人家和皇上一起看?!?br/>  
  “事關(guān)楊金水,不能就這樣送上去。”黃錦也十分固執(zhí),“這樣送上去萬歲爺遷怒到老祖宗就連轉(zhuǎn)圜的余地也沒了?!?br/>  
  一句話就揭開了送還是不送各人心中的奧秘,陳洪的目光虛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又說道:“這點我倒是忘了??衫献孀谝藕蚧噬先f歲爺?shù)矫鲀涸缟喜拍艹鰧m,這個本壓在這里誰敢擔待?”
  
  “想法子,把老祖宗請出來。”黃錦說道。
  
  陳洪又望向了他:“萬歲爺正在修煉,身邊可缺不得老祖宗。怎么請出來?”
  
  “老辦法,報喜吧。”黃錦態(tài)度十分堅定。
  
  “不是喜去報喜,事后萬歲爺知道了,你擔罪還是我們擔罪?”陳洪說道。
  
  黃錦:“我去報。有罪我一個人擔!”
  
  那陳洪顯然心有不甘,望向另外兩個秉筆太監(jiān):“你們說呢?”
  
  那兩個秉筆太監(jiān):“還是先稟報老祖宗吧?!?br/>  
  陳洪沒法子了,只得把話留下一半:“那你就去吧。萬歲爺真要降罪,咱家也不會叫你一個人擔?!?br/>  
  “說了,我一個人擔?!秉S錦說完這句,大步走了出去。
  
  “備燈籠!備轎!”門外兩個侍候當值的太監(jiān)的聲音在門外立刻響了起來。
  
  “給個燈籠就是!我走著去!”黃錦的背影已消失在值房門外。
  
  說是走,其實是跑著去的。一溜煙就到了玉熙宮大殿外。當值的太監(jiān)看到黃錦,連忙跪了下去,低聲道:“孫子們叩見黃公公!”
  
  黃錦也壓低了聲音:“主子萬歲爺歇了嗎?老祖宗能不能出來?”
  
  玉熙宮一個當值太監(jiān):“回黃公公,主子萬歲爺今兒打的是神游八極坐,老祖宗得一直在身邊護著,一時片刻且出不來呢?!?br/>  
  這個時候偏在神游八極,黃錦一怔,接著在石階前急得徘徊起來,走了好幾個來回還是站住了:“不行!這是大事,必須將老祖宗請出來。報喜吧!”
  
  兩個玉熙宮當值太監(jiān)立刻臉都白了,叩下頭去:“二祖宗饒命,這個時候奴才們?nèi)f萬不敢驚了圣駕!”
  
  黃錦無聲地跺了下腳:“我自己來!”說著疾步走到了直對精舍的南窗的石階下,隔著石階對著高高的窗欞,雙手圈在嘴前,發(fā)出了一聲儼然的喜鵲聲!
  
  好靜!靜得每個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沒有反應(yīng),黃錦頭上冒著汗,一鐵心,雙手圈在嘴前竟連續(xù)發(fā)出了三聲鵲叫聲!
  
  “叫你呢。去吧。”萬歲爺?shù)穆曇粝褚桓谓z從精舍內(nèi)飄了出來。
  
  黃錦還有兩個當值的太監(jiān)都停住了呼吸。
  
  “該死?!本醿?nèi)傳來了呂芳的惶恐聲,“再大的喜事,怎么能這個時候來擾了主子的仙修!”
  
  嘉靖的聲音竟十分平和:“該是胡宗憲戚繼光他們在前方又打了勝仗,你去吧?!?br/>  
  又過了好一會兒,呂芳的身影從大殿門口出現(xiàn)了。
  
  黃錦一臉大汗疾步迎了上去。
  
  呂芳依然不緊不慢地下了石階,望著他這副樣子知道不是喜事,便盯著他。
  
  黃錦低聲稟道:“干爹,浙江八百里急遞,楊金水瘋了!”
  
  從來不動如山的呂芳這時竟也微微顫了一下。
  
  此刻,那封急遞被一方和闐羊脂玉鎮(zhèn)紙壓在大案上,沒有風,三根羽毛竟也一動不動。
  
  四個秉筆太監(jiān)都望著坐在案前的呂芳,每張臉都像案上那封奏疏,一動不動。
  
  “那個送急遞的驛差現(xiàn)在哪里?”呂芳開口了。
  
  陳洪急忙接言:“回干爹,兒子已把他扣在禁門值房里。”
  
  呂芳:“扣住他,不能讓他見任何人?!?br/>  
  陳洪:“曉得?!?br/>  
  呂芳:“錦兒?!?br/>  
  “兒子在。”黃錦應(yīng)道。
  
  呂芳:“這一坎得我去過了,得要半夜才回,主子那里不能沒有人伺候,你去吧,主子習慣你?!?br/>  
  黃錦:“兒子這就立刻去沐浴更衣。”
  
  呂芳:“主子要是問起,就說這封奏疏你們都沒看,告訴主子,就說我去鎮(zhèn)撫司詔獄了,去見那個高翰文。詳情待我回來一一向主子陳奏?!?br/>  
  黃錦愣了一下。
  
  另三個秉筆太監(jiān)都對望了一眼。
  
  呂芳:“這件事要回話,就得明白回話。楊金水為什么會瘋?江南織造局的事,楊金水和沈一石的事,或許那個高翰文知道一些內(nèi)情,還有那個曾經(jīng)跟了楊金水四年的女子知道一些內(nèi)情。一切等我回來,向主子明白回話?!?br/>  
  “兒子明白了?!秉S錦答著疾步走了出去。
  
  呂芳跟著站了起來:“楊金水是我派到江南去的,有罪我會擔,你們都把心放到腔子里,今晚都待在值房,這個消息一點也不能透露出去?!?br/>  
  三個秉筆太監(jiān):“兒子們明白。”
  
  呂芳大步走了出去。
  
  明朝的北京,除了紫禁城,“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處不知凡幾,平常百姓都要繞道而行。至若北鎮(zhèn)撫司衙門這座詔獄,那便是連文官武官都繞著走,不愿意見到這道長有里許高有兩丈的青磚深墻,更不愿見到那兩道黑黝黝的生漆大門。年代久了,便傳出許多關(guān)于這條幽深的巷子和巷子高墻里的話頭,都說天一黑,這條路上就有許多冤鬼游蕩,黑角落處還時常聽到哭聲。因此這條路面一年到頭都十分清靜,尤其到了黃昏后,不但沒有人走,鳥都不從這里飛過。
  
  兩盞燈籠在前面照著,四個提刑司太監(jiān),一頂小轎,抬著呂芳從西苑方向進這條巷子已是戌時末,疾步無聲,很快抬到了黑漆大門前。
  
  提燈籠的太監(jiān)抓住大門左邊那環(huán)獸面吞口敲擊了三下。
  
  里面立刻傳來了問聲:“是老祖宗駕到了嗎?”顯然事先已有快報通告了這里。
  
  門外提燈籠那太監(jiān):“知道還問?開門吧?!?br/>  
  沉沉的大門從里面向兩邊打開了,早有一片燈籠光在里面候著,院子里跪著好些頂戴。
  
  提刑司提燈籠的太監(jiān)又發(fā)話了:“老祖宗說,派兩個人引路就行,沒事的都歇著去?!?br/>  
  “是?!币坏氐拇鹇?,中間閃開了一條路。兩盞燈籠一頂小轎飛快地飄抬了進去。
  
  大門帶著嘎嘎的聲音又沉重地關(guān)上了。
  
  外邊的人不知,以為鎮(zhèn)撫司詔獄里只有鐵檻鋃鐺關(guān)押待決官員的牢房,其實里邊還辟有多處軟禁罪名未定待審官員的小院。
  
  這里就是其中之一。院中之院,也就是墻中之墻,一道鐵門鎖著,開鑰進去便是一塊數(shù)丈見方的院子,院內(nèi)照例有一口井,靠墻根長滿了草,墻上還爬著青藤??勘北闶侨g小屋,各有房門,互不相通。西邊一間關(guān)住被審的官員,正中那間是暗審口供的錄房,東邊那間平時空著,備作錦衣衛(wèi)審問罪官累了時喝茶歇息之用。
  
  這樣的院子照例是只鎖院門不鎖房門,這時引路的錦衣衛(wèi)開了院門的鎖,推開了門,在前面引著,燈籠照著小轎進來了,停在了院內(nèi)。
  
  左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jiān)掀開了轎簾,右邊那個提刑司打燈籠的太監(jiān)伸過手攙著身著便服的呂芳從轎子里出來了。
  
  老祖宗親自審訊罪員,兩個錦衣衛(wèi)可不能待在這里,這時已退到了院門外,在外面把鐵門帶上了,釘子般守著。
  
  一個提燈籠的太監(jiān)早已奔進正中那間錄房,點亮了座燈。
  
  另一個提燈籠的太監(jiān)這才領(lǐng)著呂芳向錄房走去。
  
  之所以用提刑司的太監(jiān)抬轎,是因他們才兼有密與提審罪員的差使。后邊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jiān)站在院內(nèi),面對門墻,前面抬轎的兩個提刑司太監(jiān)走到了靠西那間關(guān)罪員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高翰文。”
  
  門從里面慢慢開了,現(xiàn)出了穿著粗布藍衫,梳洗后面容憔悴的高翰文。
  
  提刑司太監(jiān):“有話問你,出來吧?!?br/>  
  高翰文從門內(nèi)慢慢走了出來。
  
  東邊那間屋子的窗欞后,蕓娘兩只眼透著不安在靜靜地望著院子外。
  
  提刑司那太監(jiān)靜靜地領(lǐng)著高翰文進了錄房,桌上放著一盞燈,燈光柔柔地照著坐在桌子后身穿便服的呂芳。高翰文與呂芳二人的目光對上了,呂芳滿目的慈祥,高翰文心中一動,怔怔望著這個人,默默站在那里。
  
  按理,參加過殿試的進士都見過皇上,自然也就都見過須臾不離皇上左右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只因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三年一屆的殿試也不去主持,因此大明朝嘉靖二十一年后的科甲官員都無緣一睹天顏,自然也就不認識呂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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