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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二十六章 2

海瑞望向了差役班頭王牢頭:“田縣丞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挑撥縣尊縣丞可不是輕罪?!?br/>  
  這就不得不為自己洗刷了。王牢頭立刻抬起了頭:“二老爺,你老可是說過海老爺在省里犯了錯,正待罪在家。這話也不是一個兩個人聽見,怎么反說是小人們挑撥了?!闭f著望向了差役班頭。
  
  差役班頭卻比他油滑得多:“或許是二老爺聽信了誤傳?!?br/>  
  海瑞不看他,只盯著田有祿:“是不是聽信了誤傳?”
  
  田有祿出汗了:“也、也許是誤傳……”
  
  海瑞:“既是誤傳,那就是說我并沒有待罪。省里的公文現(xiàn)在是不是應(yīng)該給我看看了?”
  
  田有祿連忙走過去將巡撫衙門那紙公文雙手遞給海瑞。
  
  海瑞飛快地看了,接著將目光向堂上所有的人掃了一遍,大聲說道:“沈一石當時將糧運到淳安跟我說得明明白白,那些糧都是織造局奉了圣命賑濟淳安災(zāi)民的糧。萬民頌圣之聲猶在,為何還要追討皇上賑濟災(zāi)民的糧?這紙公文于理不當于事不合,不能聽從?!闭f到這里他竟當著滿堂的人將那紙公文一撕兩半,接著又撕成碎片向案前扔去!
  
  望著紙蝶般飛舞飄落的碎片,所有的人眼睛都睜大了,懵在那里。
  
  “堂尊?!碧镉械摻K于省過神來,“擅自撕毀巡撫衙門的公文,這個罪我們可擔不起?!?br/>  
  海瑞:“有我在,還輪不到你擔罪。你的罪,我正要問你?!?br/>  
  田有祿擦了一把汗:“我、我有什么罪?”
  
  “你的父親接回家奉養(yǎng)了嗎?”海瑞突然話鋒一轉(zhuǎn),緊盯著田有祿。
  
  田有祿哪想到他突然又會問這個事,立時怔在那里。
  
  海瑞:“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身為朝廷命官,虐待老父,忤逆不孝,這就是你的罪。身為淳安正堂,下屬犯此忤逆之罪,才是我分所當管。參你的公文我已經(jīng)想好了,寫完后我會立即上呈都察院。你還有何話說?”
  
  田有祿這才真慌了,腿一軟跪了下去:“堂尊明鑒。卑職本已將家父接回家里奉養(yǎng),無奈家父與兒媳不和,他、他老人家自己又搬出去了……”
  
  海瑞:“與兒媳不和?你干什么的?”
  
  田有祿:“堂尊明鑒。自從堂尊奉命去辦欽案,淳安縣的事都在卑職一人身上,忙得卑職焦頭爛額,家里的事實在管不過來?!?br/>  
  海瑞一聲冷笑:“自己的父親管不過來,上司的兒子倒去孝敬。”
  
  海瑞的厲害田有祿早就如芒刺在背,自他當這個知縣以來,自己也不知已受了多少驚嚇,郁悶憋屈自不用說,擔驚受怕更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等到他要辭官了,原想終能伸直了腰拼命巴結(jié)一把上司,趁這個機會或許能接了淳安正堂。偏是幾件事還沒做完,就讓他揪住了?,F(xiàn)在竟然又追問胡部堂兒子這件事,牽涉到浙直總督也要追查,田有祿心里也有了氣,心想在這件事上決不能服軟。
  
  田有祿抬起了頭:“堂尊,卑職是縣丞,禮敬堂尊是規(guī)矩,禮敬胡部堂更是規(guī)矩。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卑職去接待一下胡部堂的公子,哪就說得上孝敬。堂尊這個話卑職萬難接受。”
  
  海瑞:“你是怎么接待的?”
  
  田有祿:“他從我淳安縣過,我們是主人,他是客人,自然以主待客之禮接待?!?br/>  
  海瑞:“二百兩銀子的飯食費,四百兩銀子的贄敬,是你從自己家里拿出來的?”
  
  田有祿又懵在那里。
  
  海瑞:“一毫一厘均是民脂民膏。一家農(nóng)戶全年穿衣吃飯也不過五兩銀子,你一次出手就送了六百兩銀子。張書吏,你管錢糧,你替我算算,六百兩銀子是莊戶人家多少戶一年的衣食錢?”
  
  那錢糧吏首一直縮站在一邊,這時問到了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海瑞盯向了他:“算不過來是嗎?”
  
  那錢糧吏首只好答道:“回堂尊,是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
  
  海瑞:“好個以主待客之禮。一出手就送掉了一百二十戶百姓一年的衣食銀子,你這個主人當?shù)谜媸谴蠓健D阏f我大明朝各府州縣都是這個例子,這個例子寫在朝廷哪個條文上,你拿來我看。”
  
  田有祿哪里還有話說,跪在那里不停地流汗。
  
  海瑞緊盯著田有祿:“我再問你一句,胡部堂的兒子你以前見過嗎?”
  
  田有祿:“回堂尊,以前沒、沒見過?!?br/>  
  “這就是了?!焙H鹫玖似饋?,“我和胡部堂見過面,而且有過深談。胡部堂本人就對搜刮民財耗費官帑以肥私囊深惡痛絕。真是他的兒子,就不會接受你這樣的贄敬。接受你的贄敬,就一定不是胡部堂的兒子。拿我的簽,帶著差役把這個人抓起來,你親自送到胡部堂那兒去?!闭f著從簽筒里抽出一支紅頭簽扔在田有祿面前。
  
  田有祿知道自己這是又倒了血霉了,再也顧不得面子當堂磕起頭來:“堂、堂尊容稟,州里給卑職打的招呼,這個人確實是胡公子。再、再說,四百兩贄敬的銀票現(xiàn)在還在卑職身上,并沒有給他。卑職怎么敢把胡公子押送到部堂大人那兒去。卑職萬萬不敢接這個差使?!?br/>  
  海瑞:“不接這個差使也可以,你就脫下官服官帽,等著杖四十,流三千里吧?!?br/>  
  田有祿眼睛睜得好大:“堂尊,卑職犯了什么罪,你要這般置卑職于死地?”
  
  海瑞:“我沒有叫你去死,我也不能置你于死地。我治你是按的《大明律》的條文。為了巴結(jié)上司,拿官帑行賄朝廷大臣,置胡部堂以收受賄賂的惡名,其罪一。虐待親生父親忤逆不孝,其罪二。《大明律》你那里也有,翻翻看,犯了這二條,是不是杖四十,流三千里?!?br/>  
  田有祿知道這是來真的了,立刻說道:“堂尊,念在這幾個月卑職侍候的份上,容卑職先把家父接回家奉養(yǎng),再把胡公子……或許不是胡公子,就是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
  
  海瑞見他驚惶失魄的樣子又好氣又可憐:“你的父親我會安排人去接。你現(xiàn)在立刻把驛站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里去?!?br/>  
  “卑職就去,卑職這就去?!碧镉械摱伎煲蘖?,“卑職立刻帶人把、把那個人送到胡部堂那兒去?!?br/>  
  海瑞:“去吧。”
  
  田有祿站了起來,滿臉的汗水把眼睛糊得都睜不開了,擦了擦眼睛,望向了差役班頭:“你帶人跟我去?!?br/>  
  那班頭這時竟假裝沒聽見,眼睛望著別處。
  
  海瑞歷來深惡痛絕的就是趙班頭這樣的衙門差人。晚年他曾經(jīng)用“貪惡欺滑頑”五個字概括這等衙門差人,稱之五毒之人。此時見這趙班頭兀自這副模樣,動了真怒,猛地抓起驚堂木一拍:“跪下!”
  
  趙班頭剛才還裝模作樣,這時竟像彈簧般立刻跪倒了:“老、老爺有何吩咐?”
  
  海瑞:“縣丞派你差使,你沒聽到?”
  
  “什、什么差使?”趙班頭兀自裝懵,待看到海瑞刀子般的目光又連忙改口,“聽、聽到了,押送人。小的這就去?!笨牧藗€頭站起,立刻對幾個差役:“走吧?!?br/>  
  “不用你去了?!焙H鹩趾茸×怂?。
  
  趙班頭定在那里。
  
  海瑞目光炯炯掃向堂上一干公人:“這個姓趙的班頭,在街市上以為我待罪在家便視若不見,現(xiàn)在見田縣丞有了干系又翻臉不理,可見這個人平時對小民百姓何等兇惡!常言道‘身在公門,手握人命’。要是你們都像他這樣,淳安的百姓不知要遭多少罪孽!王牢頭?!?br/>  
  王牢頭連忙答道:“小人在?!?br/>  
  海瑞:“你不是抱怨牢里是空的嗎?把這個姓趙的班頭關(guān)進去,聽候處置。”
  
  “是?!蓖趵晤^哪敢猶豫,爬起來走到那個趙班頭身邊,“走吧?!?br/>  
  那趙班頭:“大老爺,小的有錯也不至坐牢?!?br/>  
  海瑞:“無視上命,凌虐百姓。你不坐牢,大明朝也不用設(shè)牢房了。帶下去!”
  
  王牢頭向跪著的兩個牢卒示了個眼色,兩個牢卒爬起來,一邊一個拉住趙班頭的手臂把他扯了起來。
  
  王牢頭:“走吧。”
  
  三個人押著那趙班頭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另外幾個差人:“你們跟田縣丞去驛站?!?br/>  
  幾個差役大聲齊應(yīng):“是!”
  
  田有祿在前,幾個差役在后,慌忙走出了大堂。
  
  錢糧吏首刑名吏首還有剩下的一班差役牢卒都低著頭站在堂上。
  
  海瑞:“淳安今年全縣被淹,家家百姓顆粒無存,好些人倒塌了房屋還住在窩棚里,全指著新產(chǎn)的那些生絲度過荒年,這些你們都不知道?居然四處抓人,奪民口中之食,各自互相看看,你們這樣做還像個人嗎!”
  
  一干人等頭低得更下了。
  
  海瑞:“巡撫衙門追稅的公文我已經(jīng)撕了,請求朝廷免稅的公文我也已呈了上去。有人不想讓淳安的百姓活,朝廷不會讓淳安的百姓死。從今日起,任何人不得向百姓追討稅賦,尤其不許抓人。誰再敢抓人,就到牢里跟那個趙班頭做伴去。都聽到了嗎!”
  
  所有的人:“是。”
  
  這一句答得真是有氣無力。
  
  上百架織機發(fā)出的聲音依然是那樣轟鳴。還是那個織坊,還是那些織機,還是那些織工,織出來的還是那些上等的絲綢。
  
  這時的趙貞吉身兼著織造局的差使,每日都要抽出時間來這里促織。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欽案明明結(jié)了,錦衣衛(wèi)那頭和另一個錦衣衛(wèi)仍不回京,也每日在幾個織坊里轉(zhuǎn)悠,這就明顯表示出了皇上一直在盯著杭州這五十萬匹絲綢。今天又是這樣,五個徽商就跟在趙貞吉和那兩個錦衣衛(wèi)的身后,在通道上看著一架架織機上一根根蠶絲織成一片片絲綢,五個人的臉卻都比蓋死尸的布還難看。
  
  其實趙貞吉何嘗想讓治下的百姓去死?前方抗倭急需軍餉,可沈一石織坊卻因生絲日缺日日減產(chǎn)。還有最讓趙貞吉頭疼,也最讓幾個徽商揪心的是,絲綢在一架一架織機上織,本錢從徽商身上一兩一兩往外掏,最后沈一石這片產(chǎn)業(yè)屬誰,名分卻仍然曖昧不明。趙貞吉簽的約是賣給了五個徽商,皇上的旨意里卻說這些織坊從來就是江南織造局的?;丈虃兗敝w貞吉給個說法,趙貞吉身邊日夜跟著皇上派來的人,哪里能向皇上去討說法?
  
  “現(xiàn)在每天的織量是多少?”趙貞吉提高著嗓子問。
  
  “眼下每天還能織一百匹?!蹦莻€年輕的徽商答道,“過幾天只怕要停機了?!?br/>  
  趙貞吉站住了,先向兩個錦衣衛(wèi)望了一眼。兩個錦衣衛(wèi)卻像沒有聽見,背著手踱著步走向一架織著蝴蝶花紋的織機前,假裝在那里看著。
  
  趙貞吉這才把目光望向幾個徽商,放大了聲音盡量讓兩個錦衣衛(wèi)聽見:“為什么停機?”
  
  年老的徽商接言了,也盡量放開了嗓門:“不瞞中丞大人,我們的本錢也有限,實在拿不出錢來買絲了。何況還有這么多人要開工錢?!?br/>  
  趙貞吉回以大聲:“半價買絲你們都拿不出本錢?當時為什么簽約書?告訴你們,耽誤了朝廷的事,胡部堂也保不了你們?!?br/>  
  年老那徽商立刻激動起來:“做生意我們也不要誰保,只講一個信用二字。趙中丞,你能擔保按約書給我們兌現(xiàn)嗎?”
  
  “誰說不按約書兌現(xiàn)了!”趙貞吉臉一沉,又瞟了一眼兩個錦衣衛(wèi),“織機一天也不能停,今年五十萬匹絲綢一匹也不能少。你們誰敢停機,我不抓人,請你們的本家胡部堂派兵抓人?!闭f著大步向織坊外走去。
  
  五個徽商被撂在那里,都想吐血了。
  
  兩個錦衣衛(wèi)這才慢悠悠地跟著趙貞吉也向織坊門外走去。一行還沒有走到織坊門口,巡撫衙門一個書吏迎上來了:“稟中丞大人,淳安縣丞田有祿來了,在衙門里急著候見中丞?!?br/>  
  趙貞吉的臉更難看了:“一個縣丞也要見我,你們的差使真是當?shù)煤醚?!?br/>  
  那書吏連忙躬下腰:“中丞容稟,田有祿是帶著胡部堂的公子來的。據(jù)說是那個海瑞叫他押送來的。”
  
  趙貞吉這才一怔,不禁又望向了兩個錦衣衛(wèi)。兩個錦衣衛(wèi)這時不避他的目光了,也與他對望了一眼。三個人一同走了出去。
  
  趙貞吉沒有先見胡公子,而是把田有祿叫進來了。
  
  田有祿探頭探腦進來后,見趙貞吉站在案邊,靠窗的椅子上還坐著鎮(zhèn)撫司的兩個欽差,更是慌神了,在門邊就趴跪了下來,不斷地磕著頭。
  
  趙貞吉:“海知縣已經(jīng)遞了辭呈,我說了淳安的事由你署理,又鬧出什么了?”
  
  田有祿頭趴著回道:“中丞大人把追討淳安百姓欠糧的差使交給卑職去干,卑職好不容易派了些人下去收絲,卻被海知縣都叫回來了?!?br/>  
  趙貞吉:“巡撫衙門的公文沒給他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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