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用汲笑著,海瑞也笑著,兩個人迎面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里。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竟然一時無語。
“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說,我如今當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兩套絲綢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裝嚴肅地說道。
“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旖犹蛉撕蜕┓蛉巳??!蓖跤眉痴f著,幾步搶到輾近的馬車邊。海母已掀開車簾,王用汲見海妻面色蒼白地靠在車內(nèi),便一手攙著海母走進院門一面大聲吩咐,“車內(nèi)有病人,快抬把椅子來!”
“沒有這個禮。”海母轉(zhuǎn)對攙著她另一邊的海瑞,“汝賢,你自己把媳婦背到屋里去吧。”
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親道:“是?!?br/>
“不用了!”隨著這一聲,兩個錦衣衛(wèi)不知什么時候解開了馬,一個在車前,一個在車后,愣生生地連人帶馬車從院門抬了進來。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兩個錦衣衛(wèi)抬著馬車站在院子里,氣定神閑,前面那一個望著海瑞問道:“放在哪里?”
海瑞:“請?zhí)У轿魑蓍T邊吧?!?br/>
兩個錦衣衛(wèi)毫不費力地將馬車連人又抬到了西廂房門邊輕輕放了下來,拍了拍手走到院門外,一邊一個站在那里。
王用汲扶著海母已在北屋窗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這才注意到了這兩個人,走近海瑞,低聲問道:“什么人?”
海瑞淡淡答道:“錦衣衛(wèi)的?!?br/>
王用汲一怔:“剛進京,怎么惹上他們了?”
“書信里就跟你說了,總會惹上他們的。遲惹不如早惹?!焙H鹨廊坏卮鸬馈?br/>
那房東看到這兩個人便已十分緊張,這時在一旁聽到了他們倆的對話,立刻變了臉色,懵在那里。
王用汲找的這所小四合院甚合海瑞之心。北面當南三間房,正中一間客廳,客廳東面一扇門通海母臥房,西面一扇門通的那間房既可供海瑞做書房,也能讓他時常夜臥于此,照料母親。最難得是院子里西邊有一株槐樹,甚是茂盛,夏季濃蔭半院,一張小桌幾把竹椅,吃飯納涼兩得其便;院子東邊靠廚房不遠便是那口井,不到一丈深便是清水,這在北京城可不易得,于每日都要提水洗地的海家尤其可心省力。
王用汲雇來的那幾個搬東西的傭工早已一哄而散了。午飯是王用汲那個長隨叫的外賣,這時也吃了。那長隨從正屋客廳收拾了碗筷端著走了出來折向東面的廚房。海瑞安排了母親在自己臥房里歇了,這時和王用汲從客廳正門走了出來,第一眼便看到院門大開卻空蕩蕩的,兩個錦衣衛(wèi)已經(jīng)不見了人,第二眼卻看見從廚房里走出了那個中年長衫房東,苦著臉偏裝著笑向兩人走來。
“這位是?”海瑞望向王用汲。
王用汲:“一直忙著忘記引見,這就是房東。正好,跟海老爺把契約簽了?!闭f著便陪著海瑞向槐蔭下小桌前走去,兩人坐了下來。
那房東也跟了過去,卻不坐。
王用汲抬頭望向他:“要簽契約,也請坐吧?!?br/>
那房東好別扭,先望了一眼院門,又望向王用汲和海瑞,聲音壓得好低:“稟兩位老爺,沒走呢,都在胡同里站著?!?br/>
海瑞和王用汲對視了一眼,接著都望向那房東。
那房東以為二人沒聽明白,便做了個抬車的手勢,又伸出兩根指頭:“那二位,胡同里待著呢?!?br/>
“這不干你的事。”王用汲打斷了他,“跟海老爺簽約吧?!?br/>
那房東又飛快地瞟了一眼院門,冷不丁地竟向二人跪下了,壓著嗓子:“兩位老爺開恩,小人祖上打成祖爺那時就在北京城生計,從來安守本分,巡檢老爺?shù)难瞄T都沒去過,請兩位老爺抬抬手,保小人一家平安?!?br/>
他雖然說得七繞八拐,海王二人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又對望了一眼。
王用汲沉下了臉:“你這話什么意思?誰讓你一家不平安了?”
那房東還跪在那里:“老爺是都察院的青天,如何不能明察小人的苦情?請老爺另外找一所宅子住,小人情愿將老爺這幾日修補小人這所院子的錢補給老爺?!?br/>
王用汲急了:“什么話!哪有租出的房子人家剛搬進來就叫搬走的!”
那房東哪里肯簽,還是賴跪在那里。
海瑞反倒有些為難了:“既尚未簽約,你不肯租給我,我當然只好搬出去??梢粋€老人一個病人剛剛躺下,今天我也搬不了。”
“哪天都不搬?!蓖跤眉碂o奈只好攤牌了,“剛峰兄放心,他的約我在昨日就簽了。租期一年。你們只管住?!闭f到這里又望向那個房東,“那份假約也不用簽了,你立刻走。”
那房東要哭的樣子:“王老爺海老爺,你們都是吃皇上俸祿的,文死諫武死戰(zhàn),都是效忠朝廷。小人可是平頭百姓,惹不起這個禍。”
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一向性情溫和的王用汲也動了氣:“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把門外那二位請來,你跟他們說去?!闭f著便站了起來。
“別,別價!”那房東彈簧般站了起來,“小人走,這就走?!闭f著便向院門外走去,恰在此時槐樹上的一只知了突然叫了,那房東又嚇了一跳,如喪考妣地走出了院門。
王用汲也坐下了,低著頭默在那里。
海瑞是心地何等明白的人,這時都知道了王用汲替他的安排,更知道這時他還陪自己坐在這里之不易,便也沉默著。
頭上槐樹的枝桿間知了叫得更響了,院子里卻更靜了。
王用汲那個長隨從廚房門口提著一壺茶兩個杯子走過來了,替兩位老爺?shù)购昧瞬瑁瑢⒋蓧胤旁谛∽郎稀?br/>
“去院外等我,把院門帶上。”王用汲沒有抬頭。
“是。”那長隨也走出了院門,把兩扇門從外面反手關(guān)上了。
“國事難,家事亦難?!蓖跤眉扯似鹆瞬璞蚝H?。
海瑞也端起了茶杯向王用汲一舉,二人喝了一口,都放下了杯子。
海瑞這才望向他:“朋友有通財之義。你替我用的錢,我反正也還不起,也不說謝你,我受了。我也不是一來就存心惹禍。國家病成這樣,官員要都做了甘草,大明朝便亡國有日,天下皆苦,何以家為。朝廷既然把我們都調(diào)進了京,同赴時艱吧?!?br/>
“汗顏?!蓖跤眉骋餐蛄撕H穑拔艺{(diào)都察院也快一年了,參與了一些辦案,也上了幾道疏,說句自責的話,和甘草也差不多。倒是剛峰兄一到京便下了一劑對癥的藥。一石驚天,總算把宮里到各部衙門這潭死水攪起了波瀾。”
“沒有那么大的用。”海瑞揮了一下手,“我就是想說一句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和白都沒人敢說了,遑論其他。這幾年在興國我也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每件事都做得艱難又都收效甚微,就因為朝綱不正官場全無是非?!?br/>
王用汲:“國事要干,家事也不能太疏忽。剛峰兄,不是我說你,在興國這三年,你對不起這個家。小侄女遇難的時候你要是在身邊她或許有救,嫂夫人也不至于夭折了胎兒自己也病成這樣。畢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責備的是?!焙H鹇曇舻统恋终\懇。
“進了京就好了?!蓖跤眉潮臼菢O陽光極樂觀的人,這時有意一掃各人心中沉悶的陰霾,“有個好消息沒來得及告訴你和太夫人嫂夫人,你猜猜?!?br/>
“李先生進京了!”海瑞居然一猜便中。
“一個月前進的京!”王用汲顯出了“故知”的快意,“明里是來給裕王爺看病,心底里還牽掛著想進宮救皇上的命。但愿徐閣老和呂公公能讓皇上受諫,了了李太醫(yī)這一點忠心,也不枉裕王爺請他來的一片孝心?!?br/>
“身在江湖,心存魏闋。知李太醫(yī)的人不多。”海瑞也感嘆起來,“記得在浙江時我跟你說過,這半生也就你和李太醫(yī)是我海瑞的難及之友?!?br/>
“李太醫(yī)當?shù)闷穑也凰??!蓖跤眉硴]了下手,“估計你寫那幅字的事朝廷要鬧騰幾天。過了這幾天李太醫(yī)自然會來看你和太夫人,正好給嫂夫人診脈。”
聽他說到這里,海瑞肅穆了,望著他低聲說道:“潤蓮兄,我說句心里話,你聽真了。要是沒有你在北京,今天六必居那幅字我也不敢寫。不準今天或是明天我就要到詔獄去。真那樣,家人還得拜托給你。”
王用汲被他說得也肅穆了:“第一我答應你,第二應該不至于此。我畢竟比你早一年來北京,朝局比你知道多些,對皇上也比你知道多些。你寫的那幅字雖然是直指皇上去的,但耿耿此心,以皇上之睿智不會不明白。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藥對了癥,便壞不到哪里去?!?br/>
這時海妻在西間臥房咳了起來,開始聲音還不大,接著便咳得厲害了,還帶著喘不過氣來的聲音。
海瑞立刻站了起來。
“快去看看。”王用汲也立刻站了起來。
海瑞慌忙向西間臥房奔去。
王用汲不好進去,站在那里,卻看到北面正屋的客廳門口海母也出來了,便連忙走了過去:“太夫人?!?br/>
海母:“王大人,只怕得煩你請個大夫來。”
王用汲扶著海母向院子西邊走過去:“都安排了,太夫人放心。”
謹身殿精舍,這時一向坐著嘉靖的蒲團空著,嘉靖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
徐階坐的便是當年嚴嵩那個繡墩,擺在嘉靖的躺椅邊,膝上放著一大摞公文,靜靜地望著微閉著雙眼、眼圈發(fā)黑、額上滿是汗珠的皇上。
嘉靖病了!
神壇邊的金盆里鎮(zhèn)著好大一塊方冰,然后是一金盆的冰水,呂芳正拿著一塊雪白的帶絨棉布面巾浸泡了,絞干,疊成一條,捧在左掌里,右手又拿起一塊干的雪絨面巾,悄悄走了過來,先用干面巾輕輕拭了嘉靖臉上的汗,然后將冰巾敷在嘉靖的額上。
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嚴嵩致仕回籍,徐階接任了內(nèi)閣首輔,將兩京一十三省各部衙門深藏的積弊理了一遍,這才發(fā)現(xiàn)國事已經(jīng)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糜爛。從那時候起,徐階和高拱張居正等人便開始拆東墻補西墻,更把好些原來被嚴黨瞞著的事一點點透露給了嘉靖。嘉靖便覺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藥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爛枝枯的幾件大事同時發(fā)作了:北邊陸防和東南海防軍費都嚴重不足,蒙古俺答飄忽突襲,遼東好些部落也開始挑起戰(zhàn)釁;東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廣東大舉掠城滅地;兩京以及好些省份許多官員的俸祿積欠日久已經(jīng)怨聲載道,在陜西甚至發(fā)生了韓王府一百五十多個宗室官員索要多年積欠,圍攻巡撫衙門鼓噪毆打巡撫布政使燒毀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賦稅以解國庫虧空,貪吏又從中加碼盤剝,以致近在北京城邊順天府的宛平大興都出現(xiàn)了百姓不堪重賦紛紛棄家逃生的慘景,有全里無一人丁者。五月,徐階等策動御史林潤等人上疏再劾嚴世蕃羅龍文及其余黨,嘉靖一怒殺了嚴世蕃等人,逮拿罷免了一批嚴黨,抄沒家財。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連自己都瞞不住了,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卻依然聽從方士之言,反時令而行之,也不打開窗戶通風,還是穿著厚厚的棉布大衫。只打坐的時間大大縮短了,平時能一坐幾個時辰,這時最多只坐兩刻便要躺下,躺下還流汗。
國事蜩螗如此,徐階每日在內(nèi)閣處理完政務,盡量還趕到這里,守著嘉靖,想方設法讓嘉靖批準或默許他與高拱等人補救時弊的一些奏陳。尤其這一個月,要將抄沒嚴黨的家財逐一理清,補救國庫的巨額虧空。今天就是前來奏陳這件大事的日子,本應下晌才來,突然接到了齊大柱報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來到了玉熙宮精舍,捧著一大摞公文擇要陳奏,再和呂芳配合著將海瑞捅的那個婁子盡力彌縫了,以免牽涉到裕王。
呂芳將那條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煩熱舒緩了些,眉目還是鎖閉著,開口說話了,依然是亂石鋪階,卻已無平時那份從容:“無非是東邊起火,西邊刮風,天塌不下來。只要是煩心的事,盡管說,朕喜歡聽?!?br/>
這自然是反話,呂芳不禁悄悄向徐階遞過來一個眼色。
“是?!毙祀A這時已經(jīng)練就了一眉目的春風一面孔的秋水,盡管嘉靖閉著眼睛,他還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拿起公文上那張綱目,用那帶著吳音的官話煦煦說了起來:“啟奏圣上,抄沒嚴世蕃、羅龍文、鄢懋卿等一干貪吏家財?shù)膯巫討舨慷妓愠鰜砹?,一共有黃金三十七萬余兩,白銀六百四十余萬兩,其余古貨珍玩折價也有近三百萬兩?!?br/>
嘉靖的兩眼倏地睜開了:“說下去。”
徐階:“是。內(nèi)閣召集各部商議了一下,奏請給兵部撥款三百六十萬兩,其中一百六十萬兩給俞大猷戚繼光部充作閩廣抗倭軍需,二百萬兩撥給薊遼總督充作北邊的防務軍需?!?br/>
“準奏?!奔尉赶肓讼耄鲁隽诉@兩個字,又閉上了眼。
徐階將兩張票擬遞給呂芳,呂芳接了過來走到御案前,站在那里開始批紅。
徐階接著奏道:“好些省份積欠官員俸祿,尤甚者如山西、陜西、北直隸、河南、云南、貴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請撥給二百七十萬兩先把這些省份的欠俸發(fā)了。”
嘉靖不吭聲了。
呂芳那只紅筆便停在那里,也不過來接徐階的這紙票擬。
“分吧?!奔尉负镁貌耪f道,“還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祿,都說出來,把這點錢都分完了了事?!?br/>
徐階:“回圣上,其他省份,還有兩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議了,從其他口子想辦法慢慢補還。”
嘉靖臉色好看了些:“那就你們說了算,將剛才說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祿補發(fā)了?!?br/>
“不敢。臣等遵旨?!毙祀A作如是答,輕輕抽出那張票擬遞給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