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帳內(nèi)。兩人席地坐好,屈斗祁緊繃臉道:“太傅是否要臨時改變行程,未知是何緣故?”
項少龍暗忖連莊襄王都放手任自己去辦事,現(xiàn)在竟給你這么個偏將來質(zhì)詢,可知自己在秦國軍方內(nèi)沒有什么地位,充其量只是秦君的一個寵臣、呂不韋的親信而已。忍氣道:“屈偏將有否聽過陽泉君派人來對付我們的事呢?”
屈斗祁故作恍然道:“若是為此事,太傅放心,蒙帥早有吩咐,所以十多天來末將一直放出偵騎,如有什么人跟蹤我們,保證逃不過我的耳目?!?br/> 項少龍微笑道:“屈偏將對此趟的行程,是否早便擬定下來?”
屈斗祁是精靈的人,聞弦歌知雅意,道:“雖是早定下來,但除末將、領(lǐng)軍和太傅等數(shù)人外,呂相亦不知詳細(xì)規(guī)劃,所以太傅不用擔(dān)心會漏出消息?!?br/> 項少龍很想說老子要怎樣做就怎樣做,哪到你來說話,終還是忍下這口氣,淡淡道:“只要屈偏將手下里有一人是奸細(xì),可沿途留下標(biāo)記,讓敵人銜尾巴追來,找尋適當(dāng)?shù)攸c偷襲我們,特別在毗連韓境的地方,最是危險。”
屈斗祁若無其事道:“若是如此,改變行程亦沒有作用,他們大可在我們進(jìn)入趙境前對付我們,倒不若依照原定路線,打不過總逃得了?!?br/> 項少龍奇道:“屈偏將似乎很介意我改變行程,未知是何因由?”
這一著非常厲害,假若屈斗祁說不出原因,項少龍自可責(zé)他不從軍令之罪。
屈斗祁微一愕然,雙目閃過怒意,冷冷道:“蒙帥既把太傅安危交由末將負(fù)責(zé),末將自然以安全為第一個考慮因素?!?br/> 項少龍心頭發(fā)火,冷笑道:“現(xiàn)在我實弄不清楚屈偏將和呂將軍誰是負(fù)責(zé)的人?他剛剛接下我的軍令,現(xiàn)在屈偏將顯然沒把我的吩咐放在眼內(nèi),屈偏將可解釋一下嗎?”
屈斗祁微微一震,知道項少龍動了真火,軟化點卑聲道:“末將怎敢不依太傅指示,只不過……”
項少龍不耐煩地打斷他道:“明天我們便要渡河,你派人泅水過去察看過嗎?”
屈斗祁一呆道:“木伐尚未做好,河水那么冷……”
項少龍長身而起,到達(dá)帳門處,大叫道:“荊?。 ?br/> 正和蒙武運劍練習(xí)對打的荊俊走入帳來,道:“太傅有何吩咐?”
項少龍道:“立即找?guī)讉€兄弟,泅水過河去看看對岸的情況,最要緊的是秘密行事,若有什么發(fā)現(xiàn),千萬不要驚動敵人,明白嗎?”
荊俊欣然領(lǐng)命去了,屈斗祁低垂頭,但看神情卻是不滿之極。項少龍這么做,分明指他辦事不力,最要命的是這確是一個疏忽。項少龍心中暗笑,此回他們是有備而來,其中一套法寶,是依照善柔的方法,制了一批防水皮衣,想不到這么快派上用場。本來他沒想過探察對岸的動靜,一來因早先給肖月潭提醒,陽泉君說不定會借韓人之手殺害自己,此刻與這不尊重自己的屈斗祁針鋒相對,靈機(jī)一觸,想出這挫折對方銳氣的方法。既然有理都說不清,不若以硬碰硬,教他屈服。軍令不行,乃行軍大忌。若屈斗祁或呂雄仍是陽奉陰違,索性憑莊襄王賜下的軍符,把兩人革職,改以滕翼代替,一了百了。他再無興趣與此人糾纏下去,冷然道:“沒事了,屈偏將可繼續(xù)辦你的事,改道一事,除你和呂將軍兩人外,不得說予第三者知道,否則以軍法處置,明早我會告訴你采哪條路線前進(jìn)。”
屈斗祁一言不發(fā),略施敬禮,怏然走了,天剛黑齊。
主帳內(nèi),項少龍與妻婢們共進(jìn)晚膳。
紀(jì)嫣然聽罷他改赴齊國的因由,驚異地道:“李斯先生識見不凡,對諸國形勢的分析一針見血,對齊人愛好放言高論的風(fēng)氣,更是透徹若神明,想不到相府竟有如此人物,少龍可否引介與嫣然一晤?”
項少龍知她性格,樂得有人陪她聊天,點頭道:“待會我請他過來,與嫣然見面。”
紀(jì)嫣然欣然道:“不過更令我驚訝的是少龍你的眼光,竟懂得指名要李斯先生隨行?!?br/> 項少龍暗叫慚愧,他哪來什么眼光?
趙倩擔(dān)心地道:“可是項郎早派人通知在大梁的雅姨,著她和致姊在那里候你,這樣先到齊楚,豈非至少要她們呆等一年半載嗎?”
項少龍苦笑道:“這是無可奈何,我會使荊俊先往魏國找她們,當(dāng)我們由齊赴楚,她們可和我們在途中會合,至多三數(shù)個月的光景。”
趙倩一想也是,沒再說話。夏盈為項少龍?zhí)盹?,后者笑問她旅途是否辛苦?br/> 另一邊的秋盈笑道:“小姐在咸陽之時,每天教導(dǎo)我們學(xué)習(xí)騎射,這點路算什么哩?”
烏廷芳笑起來,得意地道:“有本大師傅指點,幾個丫頭不知變得多么有本領(lǐng)?!?br/> 帳外忽傳來擾攘人聲,滕翼的聲音在外響起道:“三弟出來一會!”
項少龍聽他沉重的語氣,心知不妙,忙揭?guī)ざ觥M饷娴目盏靥帞D滿人,呂雄、屈斗祁等全來了。
剛回來的荊俊興奮地道:“項太傅!我們擒了個敵人回來,莫要怪我,剛上岸就面對面撞上這家伙在小解,迫得出手?!?br/> 項少龍心中一懔,望往屈斗祁等一眾軍將,人人臉色凝重,屈斗祁更是頗有愧色。由烏家十二名子弟組成親衛(wèi)團(tuán)里的烏言著和烏舒兩人,把一名綁捆雙手,渾身濕透,冷得臉如死灰,身穿牧民裝束的漢子推到項少龍身前,按跪地上。
滕翼沉聲道:“你是何人?”
漢子嘴唇一陣顫動,垂頭惶然道:“小人鄧甲,只是韓國牧民,途經(jīng)此地,你們?yōu)楹蝿哟职研∪饲苣???br/> 仍是身穿水靠的荊俊道:“不要信他,身藏兵刃弓矢,絕非好人。”
滕翼將一把劍遞給項少龍,道:“看兵器的形式,極可能來自燕國。”
在一旁默聽的肖月潭失聲道:“什么?”
項少龍亦呆了一呆,想不到來敵竟與燕國有關(guān),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覺,沉吟半晌下令道:“先為他換上干衣,再由我親自審問他?!?br/> 烏言著和烏舒一聲領(lǐng)命,押他去了。
項少龍向圍觀的軍士冷喝道:“你們還不給我去緊守崗位,兩位偏將請留步?!庇只仡^對紀(jì)嫣然等道:“你們回到帳內(nèi)等我。”
待空地處只剩下滕翼、荊俊、肖月潭、屈斗祁、呂雄五人,項少龍淡淡道:“若這人真是燕國來的,我們便非常危險?!?br/> 人人臉色沉重,默然無語。在昏暗的營燈掩映下,天上雪粉飄飄,氣氛肅穆。
屈斗祁干咳一聲,跪下來道:“末將疏忽,愿受太博罪責(zé)?!?br/> 呂雄廹于無奈,亦跪地請罪。
項少龍心中叫妙,想不到誤打誤撞下,竟挫折兩人銳氣,不過形勢險惡,快樂不起來,搶前扶起兩人道:“只要大家衷誠合作,應(yīng)付危難,這等小事本人絕不會放在心上?!?br/> 他也變得厲害了,言下之意,假若兩人不乖乖聽話,絕不會客氣。兩人像斗敗的公雞般,垂頭喪氣地站著。
肖月潭道:“一切待拷問鄧甲再說吧!不過我若是他,認(rèn)就是死,不認(rèn)反有一線生機(jī),故怎也不會招供?!?br/> 滕翼微笑道:“幸好天寒未久,待我到附近的地穴找找有沒有我想要的幫手家伙?!?br/> 言罷在眾人大惑不解下,出營去了。
果如肖月潭所料,鄧甲矢口不認(rèn)。項少龍深悉滕翼性格,知他必有辦法,阻止屈斗祁等對他用刑,只把他綁在一個營帳內(nèi),派人看守。未幾滕翼拿著個布袋回來,里面軟軟蠕蠕,不知藏有什么東西。
坐在帳內(nèi)的項少龍等呆看布袋,只有荊俊明白,大笑道:“讓我去拿小竹簍來!”欣然去了。
滕翼冷然入帳,向手下喝道:“拿他站起來!”
烏言著兩人忙左右把他挾持立起。
鄧甲露出駭然神色,盯著滕翼高舉在他眼前,不知有什么東西正蠕動其中的布袋。
屈斗祁道:“滕先生準(zhǔn)備怎樣對付他?”
滕翼毫無顧忌地探手袋里,熟練地取出一只毛茸茸的灰黑田鼠,遞到鄧甲面前,笑道:“你招不招供?”
看著在滕翼手內(nèi)正掙扎吱叫的大田鼠,連項少龍、肖月潭這等足智多謀的人都一頭霧水,不知他怎可憑此令鄧甲屈服?
鄧甲昂然道:“我只是個畜牧之人,有什么可招的?”
肖月潭冷笑道:“還想不認(rèn),你不但語帶燕音,且牧人怎能在此等情況下仍昂然不懼,你還想騙人嗎?”
鄧甲一聽,知露出破綻,硬撐道:“我根本不明白你們說什么,若仍不信我是對岸鄧家村的人,可派人去一問便知。”
荊俊拿竹簍回來,嚷道:“給他脫褲子!”
眾人齊感愕然。烏言著等兩三下動作,鄧甲下身立時光禿禿的,盡露眾人眼下。荊俊親自把竹簍口覆蓋在他下體處,以繩索繞過他臀部縛個結(jié)實。
鄧甲駭然道:“你們想干什么?”
滕翼笑道:“很快你會知道?!毕驗跹灾鴥扇朔愿赖溃骸鞍此诘厣?!”
眾人終于明白,無不叫絕,感到比毒打他一頓還要殘忍百倍。滕翼揭起小竹簍另一端的蓋子,把田鼠放入簍內(nèi),再蓋好簍子。里面立時傳來田鼠竄動的聲音,簍子和鄧甲同時抖動起來。
鄧甲尖叫道:“項少龍你好毒!”
呂雄蹲下來道:“鄧甲兄你怎知他是項少龍?”
鄧甲知說漏口,不過已無暇辯駁,眼珠隨籮子里田鼠的走動一起同時轉(zhuǎn)動。帳內(nèi)諸人里,當(dāng)然只有他一人“切身體會”到田鼠的動作。
項少龍學(xué)呂雄般蹲在另一邊,拍拍他臉頰,柔聲道:“乖乖說吧!若證明你說實話,我們走一段路后把你釋放?!?br/> 滕翼冷然看他正急速起伏的胸口,沉聲道:“田鼠走累哩!快要吃東西,你不是想待到那時才說吧!”
荊俊笑道:“那時可能遲了,你愈快點說,你生孩子和小解的家伙愈能保持完整?!?br/> 其實不用他們軟硬兼施,鄧甲早崩潰下來,一臉恐怖神色,呻吟道:“先把那東西拿出來再說!”
屈斗祁搖頭道:“你不說,那東西永遠(yuǎn)留在小簍里。”
肖月潭冷笑道:“還不懂爭取時間?蠢材!”
不知是否給抓一記還是噬一口,鄧甲慘叫道:“小人招供,這次是奉太子之命,呀!快拿出來!”
項少龍知他完全崩潰,向滕翼打個眼色,著他把田鼠拿出來。說實在的,他自己都很怕這小家伙,要他動手去拿,內(nèi)心難免發(fā)毛。
滕翼搖搖頭,喝道:“還不快說!”
鄧甲無奈下,立即以可能是拷問史上最快的速度,把整件事說出來。當(dāng)滕翼把田鼠拿出來,盡管天寒地凍,鄧甲仍是屎滾尿流、渾身被汗水濕透,可見“毒刑”如何厲害。
他的供詞,不但揭破燕人的陰謀,還使項滕兩人弄清楚當(dāng)日在邯鄲外龍陽君遇襲的事。原來燕國太子丹因廉頗圍困燕國京城,他只能苦守,無力解圍,惟有使出橫手,派手下著名家將徐夷亂率領(lǐng)三千勇士,沖出重圍,分散秘密潛入趙境,希望制造混亂,令趙人自動退兵。于是先有刺殺龍陽君一事,事敗后又把收買的齊人殺死,好嫁禍田單。此計不成,又另生一計。太子丹交游廣闊,深謀遠(yuǎn)慮,在各國均有被他收買的眼線,知道項少龍出使魏國,立即通知藏在趙境的徐夷亂,著他設(shè)法扮作趙人襲殺項少龍。要知項少龍代表的是莊襄王,若他被殺,秦人不會坐視不理,只要秦人對趙用兵,燕人京師之圍自解,這一著確是厲害。徐夷亂是智計多端的人,在項少龍赴魏途上布下崗哨,等待機(jī)會,終決定趁他們明天渡河時,扮作韓軍乘虛偷襲。那時項少龍過河不成,又不敢深進(jìn)韓境,惟有被迫轉(zhuǎn)往趙境,徐夷亂可藉優(yōu)勢兵力,憑險伏擊,務(wù)要置項少龍于死地,使陰謀成功。
各人聽得眉頭深鎖,燕人在別人地方行兇,全無頓忌,而他們此事又不敢驚動趙人和韓人,以免橫生枝節(jié),實在頭痛。更兼除徐夷亂這批人外,說不定陽泉君的人又與韓人勾結(jié)來對付他們,以他們過千人的浩蕩隊伍,在對方有心襲擊下,目標(biāo)明顯,確是無處可逃。若找有利防御之地筑壘防守,則成困獸之斗,結(jié)果什么地方都去不了,更是不妥。項少龍等人在帳外商量一會,一時間想不出什么應(yīng)付良方來。
屈斗祁提議道:“現(xiàn)在我們既知徐夷亂的人藏在對岸一處山頭,不若暗潛過去,摸黑夜襲,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br/> 肖月潭道:“太冒險哩,我早聽過此人之名,善用兵法,必會派人密切監(jiān)視,而且鄧甲失蹤一事,會惹他生疑,對方人數(shù)又是我們的三倍,這么做等若送死?!?br/> 呂雄臉青唇白,顫聲道:“不若我們立即連夜離開,留下空營,到燕人發(fā)覺,早追不及。”
項少龍雖鄙夷此人,但他提出的確是唯一可行之法,點頭道:“走定要走,但怎么走卻須從長計議,這么上千人的隊伍,縱使行動迅速,但由于有大河阻隔,遲早會給他們追上?!?br/> 屈斗祈點頭道:“最糟是我們無論進(jìn)入趙國又或韓境,必須小心翼翼,派出偵騎探路,以避開趙韓之人,所以路線必然迂回曲折,行軍緩慢,以徐夷亂這等精明的人,可輕易追上我們?!?br/> 一直默然不語的滕翼道:“我有一個提議,是化整為零,兵分多路,如此敵人將不知追哪一隊人,我們逃起來亦靈活多了?!?br/> 眾人靜默起來,咀嚼他的說話。
項少龍斷然道:“此是唯一可行之法,就這么決定?!?br/> 雨雪愈下愈大,荒野內(nèi)的殺機(jī)更趨濃重。
雪粉仍不住從天而降,在暗黑的雪野里,使節(jié)團(tuán)全體動員,默默拆掉營帳,準(zhǔn)備行裝。項少龍和滕翼、荊俊、肖月潭、李斯五人和十二名烏家子弟,伏在岸緣,察看對岸的動靜。黑沉沉的山林處,死寂一片,若非抓到鄧甲,又由他口中知悉敵人的布置,真難相信有多達(dá)三千名心存不軌的敵人,正虎視眈眈地在對岸窺伺。
肖月潭冷哼道:“為解趙人之圍,燕人實在太不擇手段?!?br/> 項少龍心中暗嘆,在這戰(zhàn)國的年代里,當(dāng)權(quán)者誰不是做著這樣的事?
呂雄來報告道:“太傅!一切結(jié)束妥當(dāng),可以動程。”
項少龍下達(dá)出發(fā)的命令,一千秦軍遂分作兩組,每隊五百人,牽馬拉車,分朝上下游開去,風(fēng)燈閃爍,活像無數(shù)的螢火蟲。紀(jì)嫣然諸女和三百名呂府家將,則悄悄摸黑退入紅松林內(nèi)。黑夜里,車行馬嘶之聲,不住響起,擾擾攘攘,破壞雪夜神圣不可侵犯的寧靜。
滕翼凝望對岸黑漆一片的山林,笑道:“若我是徐夷亂,現(xiàn)在必然非常頭痛。”
肖月潭沉聲道:“他會中計嗎?”
荊俊低聲道:“很快會知道?!?br/> 由于黑夜里難以認(rèn)路,行軍緩若蝸牛,整個時辰后,兩隊人馬分別遠(yuǎn)去。按照計劃,二十天后他們會在趙韓間沁水旁的羊腸山會合,若等三天仍不見,便直赴齊趙間另一大山橫龍嶺去。秦軍訓(xùn)練精良,人人精擅騎射,加上人數(shù)大減,在這等荒野擺脫追騎,應(yīng)是易如反掌。
滕翼低呼道:“有動靜!”
對岸一處山頭異響傳來,足音蹄聲,接著亮起數(shù)百火把,兩條火龍沿河分往上下游追去。徐夷亂知道影跡敗露,再無顧忌。
火龍遠(yuǎn)去,項少龍道:“小俊你先過河探察形勢,若敵人真的走得一個不剩,明早我們立即渡河。”
小俊一聲領(lǐng)命,率領(lǐng)十二名烏家親衛(wèi),把早擺在岸旁的兩條木筏推入水里,撐往對岸去,李斯和肖月潭兩人也跟著去了。項少龍和滕翼兩人輕松地朝紅松林走去,燕人這著突如奇來的伏兵,確教他們手忙腳亂好一陣子,不過現(xiàn)在事情終于暫時化解。
項少龍正要說話,忽地目瞪口呆看著前方,滕翼亦劇震道:“不好!”
只見紅松林處忽地亮起漫天紅光,以千計的火把,扇形般由叢林邊緣處迅速迫來,喊殺聲由遠(yuǎn)而近,來勢驚人。兩人同時想起陽泉君派來對付他們的人,大驚失色下,拔劍朝遠(yuǎn)在半里外的紅松林狂奔過去。來犯者兵力至少有五千人,無聲無息地由密林潛行過來,到碰上呂府家將布在外圍的崗哨后,明目張膽狂攻過來。打一開始,就把密林和上下游三面完全封死,就算他們想逃生,亦給大河阻隔,全無逃路。如此天寒地凍,若跳下河水里,還不是另一條死路?可見對方早存著一個不留的狠毒心態(tài),且處心積慮,待至最佳時機(jī),對他們痛下殺手。
殺聲震天,人馬慘嘶中,紀(jì)嫣然指揮眾家將,護(hù)著烏廷芳、趙倩、春盈四婢和蒙家兩兄弟倉皇朝大河逃去。若非林木阻格,兼之地勢起伏,又是夜深,使敵人箭矢難施,否則他們想逃遠(yuǎn)點都不行。不過被敵人迫至河邊之時,亦是他們喪命的一刻。數(shù)也數(shù)不清那么多的敵人由四方八面涌過來,呂府家將雖人人武技高強(qiáng),臨死拚命又奮不顧身,但在我寡敵眾下,仍是紛紛倒地。出林不久,春盈一聲慘叫,給長箭透背而入,仆斃草叢里,烏廷芳諸女齊聲悲呼。
紀(jì)嫣然最是冷靜,拉著趙倩,高叫道:“快隨我來!”穿過邊沿區(qū)的疏林,往一座小丘奔上去,另一邊是河旁的高地。
她們身旁只剩下百多名家將,其中一半回頭擋敵,另外六十多人保護(hù)她們且戰(zhàn)且退,朝山丘沖去,只恨雪坡難走,欲速不能。后方全是火把的光芒,把山野照得一片血紅。橫里沖來十多名身穿獵民裝束的敵人,紀(jì)嫣然殺紅眼,手上長矛橫挑直剌,連殺數(shù)人,沖破一個缺口。一人橫切入來,朝緊隨紀(jì)嫣然的趙倩一劍劈去,絕不因?qū)Ψ绞桥远窒铝羟?。紀(jì)嫣然長矛剛刺入另一敵人的胸膛,見狀救之不及,護(hù)在她左翼的蒙恬倏地沖起,長劍一閃,那人早身首異處。眼看快到丘頂,一陣箭雨射來,家將中又有十多人中箭倒地。敵人緊緊追來,對中箭者均補(bǔ)上一刀。秋盈腳下一絆,倒在地上。夏盈和冬盈兩人與她情同姊妹,忙轉(zhuǎn)頭去把她扶起,就是那么一陣遲疑,一群如狼似虎的敵人攻破了他們的后防,涌將上來,一輪亂劍中,三婢同時慘死,教人不忍目睹。
烏廷芳等看得差點暈倒,全賴蒙武、蒙恬兩人護(hù)持,抵達(dá)丘頂。余下的三十名家將憑著居高臨下之勢,勉強(qiáng)把敵人擋著,不過也撐不了多久。項少龍和滕翼剛剛趕至,見不到春盈諸女,已知發(fā)生什么事。
項少龍大喝道:“快到大河去,荊俊在那里!”
烏廷芳悲叫道:“項郎!”早給蒙武扯著蹌踉去了。
紀(jì)嫣然尖叫道:“不要戀戰(zhàn)!”領(lǐng)著四人朝大河狂奔下坡。
滕翼早沖到丘頂,重劍大開大闔,擋者披靡。項少龍則截著十多名要窮追紀(jì)嫣然的敵人,大開殺戒,戰(zhàn)況慘烈至極。
數(shù)以百計的敵人潮水般涌上丘來,只聽有人大叫道:“項少龍在這里!”
項少龍剛劈翻兩名敵人,環(huán)目一掃,見到敵人紛紛由后方殺至,身旁除滕翼外,己方的人死得一個不剩,知道若不逃走,只有到閻皇爺處報到,大喝一聲,展開劍勢,硬闖到滕翼旁,叫道:“走!”
此時兩人身上均負(fù)著多處劍傷,滕翼會意,橫劍一掃,立有兩人濺血倒跌,其他人駭然后退。兩人且戰(zhàn)且退,可是給敵人緊纏,欲逃不能。
眼看敵人由紅松林方面不住搶上丘坡來,項少龍叫道:“滾下去!”一拉滕翼,兩人一個倒翻,由丘頂翻下斜坡,滾跌下去。幸好落了數(shù)天大雪,積雪的斜坡又滑又軟,剎那間兩人滾至丘底的雪地。敵人發(fā)狂般由丘上追下來,兩人剛爬起來,滕翼一個踉蹌,左肩中箭。兩邊又各有十多名敵人殺至,項少龍拔出飛針,連珠擲出,那些人還不知是什么一回事,已有六、七人中針倒地,其他人駭然散開。忽然火光暗下來,原來雪坡極滑,不少持火把者立足不穩(wěn),滾倒斜坡,火把登時熄滅。
滕翼伸手往后,抓著長箭,硬是連血帶肉把箭拔出來,橫手一擲,插入左后方一名敵人的咽喉。由于有甲胄護(hù)體,利箭只入肉寸許,傷不及內(nèi)臟,否則這一箭就要教他走不了。趁著視野難辨的昏黑,兩人再沖散一批攔路敵人,終脫出重圍,往大河奔去。無數(shù)火把的光點,由后面三方圍攏過來,喊殺聲不絕于耳。
剎那間兩人到達(dá)岸旁高地處,荊俊撲過來,大喜道:“快走!”
領(lǐng)著兩人,奔下河邊去。載著紀(jì)嫣然等的木筏剛剛離岸,另一個木筏正等待他們。三人跳上筏子,立即往對岸劃去。當(dāng)兩只木筏抵河心之際,敵人追至岸旁,人人彎弓搭箭,往他們射來。十二個烏家子弟兵筑成人墻,揮劍擋格勁箭。慘叫連起,其中一人中箭倒在項少龍身上。
項滕一聲悲呼,大叫道:“蹲下來!”
兩筏上再有三人中箭,筏子終離開敵箭的射程,到達(dá)彼岸。敵人雖叫囂咒罵,卻是無可奈何,想不到在這種一面倒的形勢下,仍給他們逃掉。項少龍剛跳上岸,烏廷芳搶天呼地的撲入他沾滿鮮血的懷內(nèi)。
荊俊忽地慘叫道:“三公主!”
項少龍劇震望去,只見趙倩倒在紀(jì)嫣然懷里,胸膛透出箭鋒,早玉殞香消。
傷口雖包扎妥當(dāng),可是項少龍的心仍淌著血。當(dāng)他以為自己有足夠能力保護(hù)自己心愛的女子之時,敵人就在他眼前殺害她們。在這可悲的年代里,絕大部份的女人都是依附男人生存,若她們的男人遇禍,她們不是被其他更強(qiáng)的男性接收,就是遭遇到種種更凄慘的命運。素女、舒兒、趙妮三女的橫死,又或婷芳氏的病逝,項少龍都是事后知道,雖是悲痛,卻遠(yuǎn)沒似現(xiàn)在般看著趙倩和春盈五女被活生生的殺害。想起她們生前時笑語盈盈,不由涌起強(qiáng)烈的疚恨。假若他沒有把她們帶在身邊,這人間慘劇就不會變成眼前殘酷的事實。
命運一直在眷顧著他,由初抵邯鄲與連晉的斗爭、出使大梁盜魯公秘錄而回、助烏家和朱姬小盤逃往咸陽、以至乎活擒趙穆,幸運一直在他那一方,使他有著即使遭遇任何危險均可順利應(yīng)付的錯覺。五女之死,卻粉碎他的美夢。此回他們輸?shù)牟皇遣呗?,而是命運。
看著隆起的新墳,想起尸骨無存的春盈四女,過河時以身體為他擋著利箭的四名烏家子弟,與及三百名來自呂府的好漢,項少龍涌起前所未有的強(qiáng)烈仇恨!他絕不會放過陽泉君,更不會放過燕人,只有血才能清洗這化不開的仇恨!烏廷芳在噙著熱淚的紀(jì)嫣然懷里哭得死去活來,聞?wù)咝乃帷?br/> 肖月潭來到默然無語的項少龍旁,低聲道:“項太傅一定要節(jié)哀順變,異日回京,我定要相爺作主,討回這筆血債?!?br/> 荊俊匆匆穿林來到這隱蔽的林中墓地,焦急道:“東南方有敵人出現(xiàn),除了陽泉君的人外,還有韓人的兵馬,人數(shù)約達(dá)五百人,還帶著獵犬,我們快走?!?br/> 項少龍心中填滿悲痛,茫然道:“到哪里去?”
滕翼道:“往羊腸山盡是平原河道,我們沒有戰(zhàn)馬,定逃不過敵人的搜捕,唯一之計,是攀山到荊俊原居的荊家村,在那里不但可取得駿馬干糧,還可以招來些身手高明的獵人,增強(qiáng)實力,我和荊俊熟悉路途,應(yīng)可避過敵人?!?br/> 項少龍勉力振起精神,目光投向紀(jì)嫣然、烏廷芳兩位愛妻,以及蒙家兄弟、肖月潭、李斯、荊俊、滕翼和余下的八名烏家子弟兵,斷然道:“好!我們走,只要我項少龍有一天命在,陽泉君和他的同黨休想有一天好日子過?!?br/> 日夜趕路,二十五天后,歷盡千辛萬苦,捱饑抵餓,終于到達(dá)荊家村。在雪地獵食確是非常困難,幸好滕翼和荊俊乃此中能者,才不致餓死在無人的山嶺里。途中有幾次差點被追兵趕上,全憑滕荊對各處山林了若指掌,終于脫身而去。到得荊家村,連項少龍和滕翼這么強(qiáng)壯的人都吃不消,更不用說肖月潭、李斯和烏廷芳這嬌嬌女。幸好人人練武擊劍,身子硬朗,總還算撐持得住,但都落得不似人形,教人心痛。
荊家村由十多條散布山谷的大小村落組成,滕翼一直是村民最尊重的獵人,這里的小伙子無不曾跟他學(xué)習(xí)劍術(shù)騎射,見他回來,高興極了,竭心盡力招呼他們,又為他們四出探查追兵。休息三天,眾人脫胎換骨地精神奮發(fā),重新生出斗志和朝氣。時間確可把任何事情沖淡,至少可把悲傷壓在內(nèi)心深處。
這天眾人在村長的大屋內(nèi)吃午膳,滕翼過來把項少龍喚出屋外的空地,三十八名年青的獵人,正興奮地和荊俊說話,見他兩人出來,立即肅然敬禮,一副等候挑選檢閱的模樣。
項少龍低聲道:“二哥給我拿主意不就行嗎?”
滕翼答道:“讓他們覺得是由你這大英雄挑揀他們出來不是更好嗎?”接著嘆道:“他們本非荊姓,整條荊家村的人都是來自世居北方蠻夷之地的一個游牧民族,過著與世無爭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只因趙國不住往北方擴(kuò)張,北方又有匈奴肆虐,他們被迫往南遷徒,經(jīng)過百多年定居這里,但又受韓人排擠,被迫改姓,所以他們對趙韓均有深刻仇恨?!?br/> 年輕獵手人人臉露憤慨神色。
荊俊道:“我們這里人人習(xí)武,不但要應(yīng)付韓兵的搶掠,還要對抗馬賊和別村的人的侵犯?!?br/> 滕翼道:“這批人是由村內(nèi)近千名獵手中精挑出來,若再加以訓(xùn)練,保證不遜于我們?yōu)跫业木鴪F(tuán)?!?br/> 項少龍問道:“你們愿意追隨我項少龍嗎?”
眾獵手轟然應(yīng)諾。
項少龍道:“由今天開始,我們禍福與共,絕不食言。”
眾人無不雀躍鼓舞。
回屋去時,滕翼道:“我們明天起程到橫龍嶺去,不過我們文牒財貨全丟失在紅松林內(nèi),這樣出使似乎有點不大妥當(dāng)。”
項少龍黯然道:“那些是其次了?!?br/> 那晚凄慘痛心的場面,以及強(qiáng)烈的影象和聲音,再次呈現(xiàn)在他們深刻的回憶中。
烏廷芳尖叫著驚醒過來,淚流滿臉。項少龍忙把她緊摟懷內(nèi),百般安慰。另一邊的紀(jì)嫣然醒轉(zhuǎn)過來,把窗漏推開少許,讓清冷的空氣有限度地注進(jìn)房內(nèi)。
烏廷芳睡回去后,項少龍卻睡意全消,胸口像給大石梗著,提議道:“今晚的月色不錯,不若到外面走走!”
紀(jì)嫣然凄然道:“芳兒怎可沒人伴她,你自己去吧!”
項少龍隨便披上裘衣,推門而出,步入院落間的園林,只見一彎明月之下,肖月潭負(fù)手仰望夜空,神情肅穆。
項少龍大訝,趨前道:“肖兄睡不著嗎?”
肖月潭像早知他會出來般,仍是呆看夜空,長嘆道:“我這人最愛胡思亂想,晚上尤甚,所以平時愛摟著美女來睡,免得專想些不該想的事,今晚老毛病又發(fā)作。”
項少龍心情大壞,隨口問道:“肖兄在想什么哩?”
肖月潭搖頭苦笑道:“我在想?yún)螤?,自從成為右丞相后,他變化很大,使我很難把以前的他和現(xiàn)在的他聯(lián)想起來。”
項少龍苦笑道:“千變?nèi)f變,其實還不是原先的本性,只不過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為達(dá)到某一目標(biāo),壓下本性里某些部份,可是一旦再無顧忌,被壓下的本性顯露出來,至乎一發(fā)不可收拾。這種情況,在忽然操掌大權(quán)的人身上至為明顯,完全沒法抑制,因為再沒有人敢管他或挫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