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從憲兵司令部的一個窗口跳下來時,蘇州河上正在鳴放禮炮。這天是1942年的4月29日,駐守上海的日軍都在慶祝他們天皇的41歲誕辰。布朗神父卻選擇了在這天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對情報(bào)官仲村信夫說,我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你要保證讓我回到羅馬。仲村信夫一口答應(yīng)。為了顯示日本皇軍所謂的慷慨與仁慈,他還特意讓人準(zhǔn)備了一頓純正的英式午茶。神父卻不以為意,他只要求能洗個澡,換一件干凈的襯衫。神父說,上帝不允許我臭得像頭豬一樣享用這樣好的午茶。
仲村信夫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衛(wèi)兵把神父帶到樓上的軍官浴室去。這時,助手提醒他應(yīng)該防范犯人自殺。仲村信夫笑著說天主教的神父可能會殺人,但絕不會自殺。他還教導(dǎo)助手,要征服敵人光用皮鞭與子彈是不夠的,還得了解他們的歷史與文化。仲村情報(bào)官從來都堅(jiān)信,自殺這種勇氣與光榮只屬于他們大和民族的武士。
布朗神父就是從軍官浴室的窗口跳下去的,在他把布滿傷痕的身體清洗干凈之后,連禱告都沒有做就一絲不掛地爬上窗臺。布朗神父閉上眼睛,張開雙臂,就像憑空掉下的十字架,他赤裸裸地摔死在水泥馬路上。
幾天后,當(dāng)仲良把一封教會的信件送進(jìn)小德肋撒堂時,克魯格神父站在神壇前告訴了他這個消息。神父用一種無助的眼神仰望著墻頭高掛的圣女像,說自殺對于一個天主教徒來說是永不翻身的罪孽。仲良站在那里,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父親。他淡然一笑,對克魯格神父說,這沒什么,他只是為了一個信仰,放棄了另一個信仰。
克魯格神父吃驚地看著他,就像看到了魔鬼,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后,說,我的上帝。
仲良在心里發(fā)出一聲冷笑,扭頭離去。他聽見克魯格神父的聲音從身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信上帝,得永生。
郵政督察員入駐靜安郵政所已是第二年夏天。一大早,兩個日本憲兵用一輛三輪摩托載著督察員駛進(jìn)大鐵門,整個郵政所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督察員并沒有下車,而是站在車斗里,用黑框眼鏡后面的眼睛在每張臉上掃視了一遍之后,以流利的中文對大家說,我是伊藤近二,請多多關(guān)照。
說完,伊藤一個躬足足鞠了有半分鐘后才直起身,跨下車斗,筆直地走進(jìn)所長的辦公室。
所長沉著臉,一甩手,跟著也進(jìn)去了。到了黃昏的時候,他還是沉著臉,在大門口攔住仲良,要請他去喝兩杯。仲良詫異地看著所長,這個古板而克制的男人,平日里連廢話都不會跟郵差多說半句,更談不上喝酒,但這個傍晚他喝了很多酒,也說了很多話,每一句都讓仲良感到觸目驚心。
所長坐在小酒館里,等到菜上齊了,親手為仲良斟上酒。仲良不安地說,所長,有話你盡管說。
所長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他明天一上班就辭職。仲良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問他為什么。所長說,你還不知道為什么?
仲良說,我怎么知道?
所長說,你是什么人?你父親是什么人?還有那個周三,你們自己最清楚。
他們都是死人了。仲良說,我是個送信的郵差。
所長搖了搖頭,說他宣統(tǒng)二年就入行吃郵政這碗飯了,我見的人比你送的信要多得多。說著,他用手往大街上一指,說,租界里三教九流,到處都有不要命的人,可我不管你們是重慶的,是南京的,還是延安的,你們干什么都不能連累了別人。
仲良說,所長,你喝多了。
所長一擺手,說,我都能看出來的這點(diǎn)名堂,你以為那個伊藤近二會看不出來?你聽他那口中國話說的,就該知道他不光是個郵政督察員。所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仲良,又說,我是為你好,也為大家好,你應(yīng)該比我知道得多,日本人為了一袋面粉會殺光一條街的人。